西藏的诱惑如一面多棱镜。高原雪域，藏传佛教，活佛转世，乃至藏药等等。无数个镜面交相辉映，无数种映象叠加成谜，形成一股巨大引力。我要去西藏，便成了远足的一种必然选择。

　　出行是在九月初秋。从广州起飞，到林芝落地，经那根拉山口，抵雅鲁藏布大峡谷，到处是阳光朗朗，轻风习习。也许是节气宜人，也许是身心俱佳，这一路走来，既不见传说中的阴冷和肃杀，也不见传说中可以致命的高原反应。距离消失了，那一层想象中的神秘感也渐渐淡化了。就是行走在神往已久的布达拉宫中，就是面对黄金打造浑身镶嵌珠宝的历代灵塔，仍然没有应有的激动。心怀虔诚，脚步更加平稳。

　　进藏几天来，导游一直讲述藏传佛教的话题。从藏传佛教地位极高的莲花生大士，到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再到十世班禅额尔德尼……他们的传奇，他们的开悟和加持，都被导游描绘得有声有色，为旅途消减着艰辛，让漫长的车程变得可以接受。

　　导游说，拉姆拉措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天女之魂湖”，湖面积虽然不大，但在藏传佛教转世制度中，它有着特殊地位。每年四至六月，许多善男信女前来这里朝圣观景。

　　一早从拉萨发车，到达拉姆拉措，已经是午后了。吃了碗面条，就开始登栈道上山。这时的脚下，海拔已经是5000米，爬到前面的峰顶，海拔就是5200米。不就是200米的高度么？不就是眼前弯弯曲曲一条不足3000米的栈道么！导游却说，能登顶者，明年就可以挑战珠穆朗玛峰！

　　一路野花，在嶙峋岩石夹缝间舒慢地绽放。偶尔，会有一只鸟停在前面，为你向导。登上栈道的第一个观景台，站在岩石上眺望，雪山环绕，头顶的天湛湛的蓝，前方的雪晃晃的亮，几朵白云飘过，更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近。我突然间就感到了不适，氧气稀薄，阳光直逼，脚下顿生一层浮力，前脚迈出去，后脚总觉着不到地，人便有了头重脚轻的游弋姿态。我知道，这就是高原雪域的赠予，让每一个闯入者都耗一耗元气，收一收心，敛一敛足。

　　随着峰顶的接近，我惊讶于视野的辽阔，随着心跳的加剧，我震撼于登顶的神奇。那一刻，我俯瞰山的深处，一湾平湖就绿在中央。那一刻，我在五色的经幡中，跻身到一个立足之地。平缓了一下心律，深吸了几口气，我闭上了双眼，虔诚地默念起来。

　　当我意识到内心一片澄明的时候，睁开双眼。我真切地看到，刚才那一湾碧绿不见了，呈现在跟前的水面洗墨池一样的凝重。近处，有一个巨大的螺旋状的波纹，银光粼粼；远处，有一幕水帘，珠光闪烁……天机心会，不可言说。猛然间，我恍惚起来，就着湖边一块岩石斜倚。这时，眼前的景色又转换了，目光穿过湖水，看到的是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云是不动的，棉絮一样堆着。我保持清醒，留了一张存照。把镜头放大来，却惊艳到了。这人是一身黑衣，卧石如醉，天幕如床，云朵当枕……好一幅卧云图！

　　回到车上，我仿佛丢了一半魂魄在湖里，头昏脑胀，神思倦怠。心想这就是高原反应了。心中惶惶然，前世来生都理不清，一个四十年前的画面却穿越来到眼前。

　　漫天皆白。雪里有几行脚印通向悬崖，云海如潮，轻漫缓舒。我置身于峨眉山巅的卧云庵，那是我平生最豪壮的一次登山。

　　夜宿万年寺。雨，淅淅沥沥，时断时续。静卧寺中听雨，是很美妙的。深夜，耳廓似闻人声，疑是后殿禅房的方丈正在与李白论诗。曙色未明，便有早行者登山了。我没有早起的习惯，待到拜过骑着大象的普贤菩萨，登山时已是早上八九点钟了。

　　峨眉巅海拔3100米，徒步登顶，全仗着年轻神勇，脚底轻盈。中午时分，就来到了洗象池。摆脱猴子的纠缠，拐弯处才发现被换了季节——由春天一下子掉进了严冬！雨雪弥漫，身上衣单，是片刻也不敢停留，只有登山运动可以御寒。

　　过鸟道，临深涧，攀悬崖，登天梯。好不容易来到了九十九道拐，却发现脚下无路。林深雪滑，孤道绝壁，前无村后无店，后悔已来不及。从早上出发，一路小跑来到洗象池才吃上一碗稀粥，这时顿感人困腹空，双腿铅沉。终于捱到晚上登顶，在“金顶外宾招待所”吃到一份5块钱的“大餐”，天下美味，不过如此。

　　清晨。卧云庵的钟声把我从梦中惊起，披上宾馆配套的军大衣，破门而出。此时的金顶，已经人头攒动。骄阳尚未露脸，却把金光溢射，云蒸霞蔚。雪，洁白的雪，晶莹的雪，白茫茫地把整个金顶笼罩。我没顾得上看日出，对于一个生活在潮汕的人来说，雪太新奇了。我猛然扑进雪地里，把雪拥起来，一层层把自己埋了，又把雪捧起来，尝了大大的一口，差点没把牙齿冻掉……存一张照，这人是一身草绿，雪窝如舟，白云排空，翻滚如泻。

　　车停了，神思从那一片金顶雪原，那一望鳞状云海，那一记卧云庵的钟鼓之声中醒来。心里明白，此景并非那景，此图也非那图，云是没变，只是卧着的人变了。

　　我想，今生是管不了前世也顾不得来生。人生一世，其实就是在爬二座山，一座是年轻时的峨眉山，一座是年老了的雪山。登峨眉的时候可以由着性子来，爬雪山的时候就不能图一时之快了。我又想，今生能爬过这两座山，不也就葆有一个圣徒的情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