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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单位

  今年初春,单位里又有一个老同事退休了。那天,他来到办公室同我拥抱道别,我见他眼里有泪光浮动。其实这个同事,我们平时除了工作上的往来,并无其他交集,但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我心里还是有着太多的难舍。

  前年秋天,远山浮起一层薄霜,父亲驾鹤而去。父亲去世后,他以前在县城机关的几个老同事闻讯赶来,他们早已白发苍苍,颤颤巍巍地在灵堂前鞠躬悼念,忍不住老泪纵横,絮絮叨叨着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我握着老人们的手,在这些如老树皮一般的手掌中,似乎感觉有父亲的体温传来。父亲生前和他们做了二十多年同事。在庭院深深的机关大院中,蓊郁树木吐出滚滚负离子气息,木板楼散发出岁月浸润的沉香。父亲和他们一同在机关办公,说说笑笑,相互倾诉衷肠,在同一个食堂吃着相同的饭菜,喝着同一条河流里的水。我总觉得,老同事们如此亲密相处,身体的体温也会像空气一样相互传递,甚至改变着彼此的容颜。

  父亲退休后,时常怀旧的人和事,除了老家的乡亲和那些山岭沟壑,再就是县城机关里那些老同事们。老家山梁上盘旋的老鹰,从天空俯冲下来,嘎嘎嘎地叫,这是父亲梦中常出现的情景,父亲说,这是在同他打招呼。父亲的梦里还有几个老同事相约一起去看望当年驻村工作时的农家的画面,老同事们在农家门前栽的那棵桉树,枝叶高耸,在风中哗啦啦响成一片。5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带爸妈去一个农庄吃饭,在树下远远地望着城里的灯火亮起,父亲突然唤我,说他想念当年县城机关的一个老同事了,让我马上联系一下,想请他一起吃个饭。

  拐了好几个弯,我联系上了那个老同事的女儿。她伤感地告诉我,她父亲已离世半年多,老人在病床上还念叨起我父亲的名字。这些年,父亲腿脚不方便,很少下楼出门去看一看那些老同事了,加上用的是老年手机,也不能在视频里随意见个面。其实父亲拒绝在手机视频里同人见面,他总觉得有些别扭,说还是面对面见面好。但一些老同事还没来得及多见上几次面,天色就突然暗了下来。父亲叹息说,原来一辈子的时间真的是太短暂了。

  我进入单位以后,与同事们相处,大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太近了,容易交浅言深,有时难免把内心的一些东西变成那人在某个时机公开的消耗与碾压。一杯老茶泡了又泡,茶水淡了又热,杯子里有了厚厚一层茶垢,这也是我在一个单位多年的味道。

  去年,两个同事调动单位离开了,他们在工作QQ群里同大家打了个招呼,一些同事的祝福语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他们就匆匆退群了。那一刻,我有说不出的失落。单位同事之间,这么多年的相处,一点分别时刻泛起的涟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些年来,看着同事们整天趴在电脑前或者拿着手机目不转睛,有时候也不明白他们到底是在工作还是在上网浏览八卦新闻。单位同事大多添加了彼此的微信,在微信里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地相互打量着动态。一切都是按照单位的文件与表格不动声色地进行着。波澜不惊的背后,一些老同事到了退休年龄,看着他们的青丝添了白霜,看着他们清理收拾着自己办公室的东西,然后悄悄离去。

  有一天,我靠在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同事的门前,望着脱漆后有了斑驳木纹的门,想起有个周末加班写材料,他推开我的门,笑吟吟地说打扰了。他把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纸袋递给我说,这是我打听到的治痔疮的偏方。我起身答谢,冲动之中真想上前拥抱一下这个平时木讷寡言的同事,但我最终忍住了。不知是哪一次,我无意之中跟他说起我妈有痔疮的毛病,没想到这句话竟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还有一个晚上,我在单位值班,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动,我定睛细瞧,那不是3个月前退休的同事老向吗?我下楼,同老向打着招呼,老向一见是我,嘴唇嗫嚅着同我紧紧握手。老向说,趁晚上到单位楼下走一走,感受一下那熟悉的气息,原想退休后有大把时间去云游四海,现在才突然感到自己离开了单位是多么孤独。他说,单位是一棵大树,自己就是这棵大树上的枝叶。

  这些年,看着单位一些新来的同事,他们都是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严格考试进入单位的幸运儿,表面谦逊后面潜藏着事业上的勃勃雄心。我进这个单位的时间比他们来到这世间的时间还长。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同事对我说,叔啊,你在一个单位这么多年也不厌倦,确实不容易。

  那一声亲热的“叔”,让我感到单位渗出的包浆灌进了我的血液里。

李晓

  (题照:刘小萱)

编辑:李津 发表日期:2023年03月18日 来源:汕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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