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只海梨，跟苹果一模一样。只是外观浓黑，光滑，肉色米黄，却坚硬如骨角。家中老少要是谁有个头昏脑热的，外婆就会搬出一只硬陶罐子，反扣过来，用底盘当磨盘，将海梨磨出一小撮粉末，煮水喝下，很快就会见好。我问外婆，为何叫海梨，而不叫海苹果？有海苹果吗？外婆笑着说，肯定有，地上有的，水里也会有。

　　地上有的，水里也有。我一直都把这句话当成了真理。多年以前，我到了新疆，站在天山天池边上，水面清莹，凉风轻拂，突然就想起，这水里，传说是有妖的。水妖，一个很有媚惑力的名字。几乎所有的名湖滟水，都附丽着一个关于水妖，或者叫水怪的传说，有的还一再地被人窥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传说地上有的，水里也有，我信其有。

　　最古老的水妖，也就出现在这天山天池。天池古称瑶池，原来就是神仙境。记得是李商隐的诗：“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道是周朝时候，天子周穆王在瑶池之上与西王母相见，并赐饮馔，遣歌舞。顿时瑶池上下天韵澈朗，灵音骇空。周穆王酒未醉人先醉，醒来时已烟消云散，唯见来时所乘之八骏，在安静地啃着天山嫩草……西王母虽贵为神仙，但毕竟与妖同族，是水妖之母后罢了。水妖是否不老？我不知道。但假如有代谢，我更希望在这天池见到的会是年轻的水妖。

　　那日，午后，我独自走进喀纳斯湖。湖水涌出的河道，被河床上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头分割成一股一股，绿云爪爪，就像有一位水妖，站在上游洗着秀发，万千青丝飘落下来。穿流有声，琴鸣瑟和。禁不住伏下倾听，这訇然的音韵刹时萦绕全身。我兴奋极了，竟顽皮如孩童，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蹦跳着，时而蹲踞而移，时而蹑足而行，时而攀援而爬，时而舍命一跃，忘情地溯流而上。渐渐地湖面已然开阔，大礁小岩危机四伏。我猛然惊觉：不是说这湖里有吃人的湖怪吗？慌忙四顾，择路上岸。这时，见同伴在栈道上朝我招手喊话。走近了，才听清，是让我小心，说湖中确有湖怪！我坚信居住在如此美妙湖中的不会是湖怪，只会是水妖，绿色的水妖，项上挂一只用水边嫩草结成的项圈，头上戴一只岸边翠竹编成的帽子，绿着一张俏皮的脸，露一口白白的牙……

　　青海湖的湖怪，应该没有喀纳斯湖的可爱。因为有人拍到了视频，迷蒙中可见首尾，有一个跟白垩纪时期恐龙差不多的头，颈部长长地露出水面。因为有这个先入为主，站在青海湖边的我，就展不开想象，湖怪的形象也就美丽不起来。

　　最美的水妖，竟然出现在日本。那日从富士山下来，宿于滨名湖酒店。这酒店临水而筑，睡在床上，透过一道落地玻璃窗，就能将湖水拥抱入怀。这东洋也有传说，导游说滨名湖中有水怪，夜里不得独自外出，小心被妖怪迷惑。夜来，枕波入梦，竟然就梦见水妖了。只见水雾腾腾处，走出一个白净净的女人来，展着笑颜，款款近前，白牙上粘着淡淡的绿，想必是吃了湖中翠草了。伸手招我，我犹豫未决，是从左边的湖水滑下呢还是从右边的温泉滑下？这一迟疑，水妖钻水里去了……

　　远方有水妖，近处也有水妖。家乡水池里的水妖不叫水妖，叫水鬼。从这个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雅俗之分。小时候，只晓得肚子饿不晓得水浊水清，我总是在夏日里跟小伙伴溜进村前大池玩水。阿肚最会玩，能爬上刘厝围墙头往池里跳，中间还翻个筋斗；能潜到池底，在洗衣服的台阶下，摸到钱币钮扣什么的。可怕的是，他后来竟然被水鬼拖了去。

　　我想，这水妖也好比月亮，越离得远就越好看。这水妖也好比童话，隔着山隔着水，却同样的充满神奇的色彩，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水非但能养人，养妖，养地上所有的物件，水还有自己的表情。有一位外国摄影家，花了几十年时间，研究水的形态，潜心于水结晶的摄影，出版了一本水结晶摄影集，叫《水知道》。他得出结论，水有灵犀，能听音乐，能辨言语。听到美妙的乐章，听到文明礼貌的话，其结晶拍摄出来的图像就很清晰，很优美；听到刺耳的噪音，粗野的骂声，其结晶图像就浑浊，就零乱。而水质的不同，拍摄出来的就更不同了。污水根本结不出花样来，而自来水的结晶也远没有纯净天然的水来得清雅舒展。捧读这本书，面对那些图像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水妖，猜想这艳丽，这姿态，定是水妖在捣蛋！

　　我于是想，不同的水有不同的表达。水本身是纯净的，之所以有不同的水质，是因为不同的环境对其造成不同的影响。真水无香，水之所以有各种各样的表达，是因为水感受到各种各样的刺激和侵犯。地球上的许多水域都在受到环境污染的威胁。我不无担心，要是水变味了，水妖们还能生存吗？水妖的脸还是绿的吗？

　　人体是一种碳水化合物。有学者称，人初生时体内的水占90%，老了，干瘪了，水份仍占50﹪。可以说，人的一生都生活在水的状态中。要是我们身上流动的水不洁，生命不就到了尽头？

　　水，是万物之灵。水坏了，水妖活不长，人也活不了。从这一意义上，我们跟水妖都是同船共命。

　　水，是生命之源，老子说：上善若水。

陈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