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在襄阳过。我问家属：“这边中秋节有什么节目？怎么赏月？”家属说：“就是吃完饭，抬起头看看月亮，说‘好圆好亮啊’。”我笑，这算什么赏月？童年我在家赏月时，家家户户供案上琳琅满目，拜月娘用的水果，要有柚子、凤梨、油柑、林檎等等，用红纸剪个圆，贴在柚子上以示吉庆；中秋这个时节，自然要有月饼，还有包着红纸的书册糕，用彩纸和红绒球装饰的洁白糖塔，全是我爱吃的，我想嫦娥和玉兔应该也爱吃；中秋正值开学之初，新课本、笔记本和铅笔盒也要摆上；还有用金箔纸做成的花篮——奶奶说，谁家花篮做得漂亮，月娘就会到谁家，听谁说话。为此，我跪在案桌前，看着圆月上的阴影，心里祈求：“嫦娥仙子啊，我做的花篮好看吗？您会到我家来吗？请让我新学期学习进步吧！”中秋节上的香，点燃后会播放彩云追月的电子音乐，伴着乐声，家人在供桌前放个茶几，搬个板凳，沏上工夫茶，切块月饼，闲话家常……如水的月亮，如水的凉风，浸润着初秋的夜，此时身在异乡的我，仿佛又听见彩云追月中儿童嬉戏、大人谈笑，仿佛看见花篮和糖塔上的彩纸如蝶翼在风中闪着光，仿佛闻见与香火味交缠的果香，这香气翌日还存留在包着书皮的崭新课本上。

　　这样赏月才有意思呢。家属说：“赏月还要拜老爷啊？”我说：“嫦娥可不是老爷，嫦娥是仙女。”家属说：“又搞封建迷信。”可我真的相信，嫦娥就在那月光中轻轻抚了我的课本，听见我的祈愿了。她那么孤独，却乐于看见家家团圆，她无儿无女，却会保佑孩子们好好读书。她每年到人间一趟，看看万家灯火，看看瓜甜饼香、花好月圆，看看她得不到的阖家团聚，然后选一个最喜欢的花篮，带到她肃清的广寒宫里去，又再度过一年的“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小时候常看着月饼盒上美丽的嫦娥画像出神，丢月饼盒时心里总是不舍。中秋那天的黄历要留着，拿薄纸一罩，把黄历上的嫦娥奔月描下来。她就是我年幼时能想象到的最超凡脱俗的“美”啊，清冷，孤寂，温柔，还有现在流行的“易碎感”。就像有些孩子相信公主王子的神话，相信女巫，相信超人，相信美人鱼，我童年时相信各路神仙。天上有天公，地下有土地爷，刮风下雨有雷公电母，春暖花开有百花仙子……天上地下，举手投足，都有许多神仙看着呢。家里的土地公公是家神，买了好吃的回家，要先给土地公公供上，让他也尝尝。年底神仙们要到天上汇报工作，就要供上甜甜的糯米丸子，好让他们嘴里甜甜的，多说些好话。

　　家属常说我“搞封建迷信”，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我的顾忌和敬畏更多。家属说，他是无神论者，不信神，但也尊重别人的信仰。信仰？我心里又问自己，什么是信仰？我可视之为宗教，或是命运主宰，或是造世起源，或是价值判断吗？倒也不是，那是我童年时奇幻美丽的幻想。但如今长大成人的我，不再相信神仙的存在吗？我还是信的，只是并非顶礼膜拜的“相信”，而是如同相信故去的亲人还在爱我的那种“相信”。

　　书儿前些天受了点惊吓，朋友说，要用红花水给她洗洗脸，然后把水拿到门外泼了。这个办法，我小时候生病，吃了药也久久不愈时，爸妈也用过，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神迹，病就好了。我马上照办。一枝石榴叶，真的有神力吗？家属说他不信，但也帮我把盆里的水端出去泼了。这样想来，童年的我，相信嫦娥会保佑我学习进步，和如今的我相信红花会保佑我的孩子，是一模一样的心情。

　　我的童年，是看着《西游记》《东游记》《封神榜》长大的，是跟着奶奶妈妈拜神长大的，书儿的童年必定和我不同。将来她大一些时，举头望月，她会说：“妈妈，嫦娥在广寒宫中跳舞吗？玉兔捣的不老药，叫谁吃了呢？”还是会说：“妈妈，月球基地好玩吗？玉兔一号回来了吗？”我不想有意引导她会问出哪个问题，但我想，至少在童年时，相信一些超现实，也是美好的。

　　其实回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赏月了。去年中秋那天，正好去医院确诊了书儿的到来，那晚我和家属在青岛的公寓里看电影，圆月透过窗玻璃，映在忽明忽暗的电视屏幕上，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一家三口”的中秋。再回溯，刚上大学那年，中秋节正在军训，从班级聚会回来的路上，我和妈妈通电话，我告诉她，树影婆娑间，我看见中秋圆月了，妈妈说：“那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上大学后，家里取消了拜月的例俗，中学时我忙于学业，也一直没有赏月。

　　原来，我也过了十多年“抬起头看月亮，说‘好圆好亮’”的中秋。可是不知为何，想起中秋，我记住的还是彩云追月中的欢声笑语，香火味，瓜果味，供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课本，还有凉风中反映着月色的，蝶翼般扑闪的花篮上的彩纸。

　　书儿将来留在记忆深处的中秋节会是什么样的呢？我今后人生的中秋节，又将会怎么度过呢？我多希望书儿也会拥有像我小时候那样幻丽温馨的童年回忆呀，可我也明白，她会有她的中秋记忆，我自己的中秋节也不会像我记忆中一样了。

　　阴晴圆缺，年来岁往，月亮是时时都有的，而人却在悲欢离合中头也不回地成长、老去。月娘啊，我没有花篮，但你会听见我说话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