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去山里一个朋友开的民宿住了几日，都是雨天，絮絮叨叨的雨水如乳母安抚着秋天的大地。树叶被雨水冲洗得青翠而明亮，微风里，我的肺叶也舒展开来。

　　秋天，是我喜欢的季节。

　　我喜欢躺在山冈上望秋日天空，一旦望得深入，我把自己也融进了天色。这样一种时候，在大地的沉香里，我感觉是微醺的。

　　一到秋天，我在乡下的友人何三，就喜欢用池塘里的新鲜荷叶，放在青花瓷的杯子边沿，裹成漏斗形状，过滤老白酒，何三这个癖好坚持了好多年。秋日里，我到乡下去看望何三，他和我到碧波荡漾的池塘里采了青翠荷叶，过滤他的高粱酒，我一嗅，呀，那个醇厚中带着荷叶的清香味，我就想和何三在秋日蓝天下大醉一场，然后跌跌撞撞跑到山梁上，诵读唐诗宋词。

　　这种酒香，也是秋天大地缭绕蒸腾的气息，我总感觉，秋天的大地，正和酒窖里高粱小麦玉米一同发酵，这大地深处醉人的浓香，常常让一些披蓑戴笠的农人，面对土地保持匍匐的姿势，他们是在与一辈子缠绵的土地耳鬓厮磨，倾心交谈。尤其是一场滴答的秋雨过后，刚刚收割后的土地被雨水浸泡，弥漫着产后女人鼓胀奶水的味道。

　　我的友人马哥，是一个闲人，也是一个民间画家，一到秋天，他就要去乡间闲逛，半卧的姿势，在画纸上寥寥勾画几笔，画石头，画树木，画鸟兽。秋风起，大地凉，马哥有一次忍不住抱住山上的一块石头亲吻，马哥说，秋天的石头有一种味道你知道吗？马哥告诉我，他从石头里，嗅出了老祖母身上的味道。马哥的话，让我想起三峡神女山峰上那著名的望夫石，青春年代我去看望它，需仰视，后来再去，感觉有些弯驼的体态了，仿佛老祖母的背影。马哥还说，你看那一块老去的石头，不知道有多少万年了，石头上长满了苔藓，发黄了，清冷薄凉中，恍若我们逝去的人生，而你对那逝去的人生，常常是以嗅觉开始回忆的，好比故乡，通常是在舌尖上完成的。

　　对故乡秋天的回忆，是老墙上红油纸伞的味道。三叔家的老墙上，斜挂着一把红油纸伞，在秋天潮湿的雨季里，透出一股老油坊里桐油的味道。我的三叔，是一个有志向的乡村青年，有天他忧愁着脸，对我说，他要去远方。一个秋雨滴答的黄昏，三叔穿着一身粗麻衣衫，挎着一把祖传下来的红油纸伞，独自去远行。三叔说，要跟着人去山西挖矿，一个月后，才来了信，他却人在新疆。三叔在信里说，新疆那边正下大雪，雪花比棉花还大。我蜷缩在墙角，故乡也正是秋凉。21岁那年的秋天，我去新疆看望三叔，他已在那里安了家，娶了一个伊犁姑娘为妻。我在三叔家的房子里，看到正屋墙上，竟还挂着那把红油纸伞。在遥遥新疆，这把红油纸伞弥散出的气息，在他乡温暖着三叔，也温暖着我，红油纸伞，成了三叔在他乡的“指南针”。

　　我刚进城时，在老城曲曲折折的小巷，雨雾茫茫的秋天，我也和那位戴姓诗人一样，梦想遇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像丁香一样愁肠百结。在故乡老城，也是雨天，我竟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姑娘。这个姑娘长着一张很古典清瘦的脸，她成了我一生的女人。那年秋天的小巷，小美人偎依在我身边，身上散发的，就是丁香一样的气息。今年秋天某日，就是我和她结婚二十九周年的日子，那天，我想和她去湖边桂花树下喝茶，还想去当年那条老巷子，可惜，因为旧城拆迁，老巷子早已隐入尘烟。我只有通过怀旧之中闭目凝神的呼吸，去寻找当年秋天里那种撩人气息。

　　人到中年，我对秋天里这些微醺气味的寻找，成为我寂静人生中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