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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灯者

  念高二时,郭作哲老师来我家,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樟林人,在城里工作。我父亲兴冲冲地拿出我高一写的、油印在校刊上的小说给他看。不到一千字,他没喝两盅茶就看完了,抬起头来严肃地注视着我问:“真的是你写的?”我不高兴地说:“是啊!”几个月后,我收到一本叫《澄海》的杂志,才发现小文《暖流》已经变成铅字,责编正是郭老师。中学毕业后我到北方念书,每次假期回家,总会在父亲存下来的各种刊物上读到郭老师的文章。这时读他的文章,已不单是为了少年时景仰他的缘故,我还将其当作了解家乡的风情事物、生活趣闻的一扇窗口。

  1997年,郭老师的散文诗代表作《沉思的风景》出版,里边记录了他多年来行走大地的轨迹以及引发的思考。写散文诗是最需要激情与灵气的,面对山川自然,面对乡土人情,面对人生际遇,抓住一刹那的惊骇与感动,借助喷薄而出的情绪和感悟,将稍纵即逝的意象转化成精准的文字,打个不甚恰当的比喻,作家就像盘旋于高空的鹰鹫那样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俯冲下来抓走灵感这只灵活的野兔。写散文诗似乎更适合于年轻人,但我读后的第一个强烈感受却是文如其人,几可想见老师之风概:热情,耿直,率性,总是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毫无顾忌地坦露出来。全书89篇,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不仅写其才情高致,所追求的自然意象、诗性神韵以及思想境界更是一览无余,颇有其独到之处。

  如果郭老师一直埋头写他的文章,编他的《澄海》杂志,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天地之大,世路多歧,不干己事不张口,活好自己,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权利吗?更何况,这份创办于1984年的杂志,是郭老师一手搞起来的。他将自己关在县文联的一间小屋里,组稿、编稿、校稿,还要联系作者,忙得不可开交。不久后他又主动接手了澄海文学社,没有经费,全靠热情。他坚持每个周日将文学爱好者们集中到县文联六楼,培训、交流、改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启发,取长补短,气氛十分热烈。其中有不少人后来带着作品走向全省、全国,而其处女作就发表在《澄海》杂志或《澄海文学报》上。

  在那个文学事业蓬勃发展的年代,组织大量的文学活动牵制了郭老师太多的精力,经常有什么麻烦事打断他的创作构思,迫使他不得不停下笔来。为了将这些出挑的年轻创作者推介出去,郭老师利用业余时间,起早贪黑,写下了大量的文学评论,发表在大大小小的刊物上。至于他自己的学问和艺事,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他散文家的声名,也为这种新的身份所掩盖。2011年,郭老师不顾古稀之年,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评论文章《回荡于乡土的心灵牧歌》,对我的长篇小说《结发》做了深度的解读,从底层、人物、地域以及语言等四个方面高度评价它,甚至不惜用“手执好书喜欲狂”加以形容。

  2019年,郭老师的文学评论集《直逼灵魂的叩问》终于面世,这是一部跨度三十个春秋、分别评论老中青36位作者的大书,其中既有曾在潮汕平原服役过的知名作家李西闽,又几乎囊括了澄海籍或者本地的优秀作家,用郑明标老师《序》里的话说,“它有点像一部当代澄海文学史”,而作为作者的他,更是以一己之力大大地拓宽了澄海文学的天地,将澄海文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并让它真正地“走出去”。

  我曾私下想:以郭老师的才情和那股热爱文学的劲头,要是心无旁骛地著书立说,肯定能够获得更高的成就,于人于己都好啊。但转念一想:若果真如此,澄邑虽然多了一位更加优秀的作家,却少了一位持续近半个世纪、为文学爱好者燃灯引路的“先生”,这片偏远渺小的文学田块将会变得更加荒芜,甚至颗粒无收。我后来屡屡读到家乡那些受惠于他、脱颖而出的作家的作品,在惊叹澄邑这方弹丸之地竟有如此多的文学人才、如此大的文化气象之余,这才暗暗庆幸他当初所做出的决定,也更加钦佩他的无私和努力。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经济浪潮的冲击下,不少年轻人在精神上产生了空虚和迷惘,拜金拜物、赶时髦的庸众俗流随处可见,这些积极向上的文学活动、这些富于艺术感染力的文学作品真是来得恰逢其时,它们犹如一条不断容纳小溪小流的大河被拉宽变长,浩浩汤汤地席卷过来,浸润着那些焦躁不安的心灵,悄然地改变了这片土地的文化生态。

  我总以为,每个人来到世上是各负责任和使命的。记得《五灯会元》中有“是知灯者,破愚暗以明斯道”之句,而郭老师,就好比那持灯的人,怀着一颗在文学中寻求力量的炽热之心,在这熙熙攘攘、人情凉薄的世间,为文学爱好者指出了方向照明了道路,在有意无意之间温暖了一些卑微、孱弱的灵魂,在孜孜不倦的引导中改变了一些人的理想和情怀,从而矫正了他们生命的航向。

  然而光阴荏苒,时代推迁,文学已渐渐成为小众,当我们再坐在一起谈论文学时,过去那种激情于今已不可复得,就是那一缕火热的信念也几乎被忘却了。我们喝着小酒高谈阔论,郭老师却如老僧入定,静静地听着。有时请他说一说,他总是笑眯眯地说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脑子也跟不上了,总之他的话很少,但我们却能感受到他想说又没有说出口的话来。是的,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在表达对于自己所珍惜的文学岁月的一种感悼,又好像在说,你们也要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灯啊,让更多的后来者看清前面的路。

作者:厚圃 发表日期:2023年07月30日 来源:汕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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