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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闲间

  ■ 陈维坤

  从前,潮汕地区的村寨多有自然形成的闲间。这些闲间,既没有固定的活动形式,也不是什么社会组织,只是邻里之间就近闲聊或小型的文娱场所。

  这一类近似于“文化码头”的乡野闲间里,茶炉自是主角,这与潮人的嗜茶如命有关;墙上挂着椰胡笛子之类的器乐,供人即兴演奏之用,一旦兴致上来了,闲间里便“潮乐声悠扬”;也有扑克、金花等纸牌可打;更有象棋可下,闲书可翻。我家这些虽不齐全,但从我记事始,每晚也是热闹熙攘的。父亲曾不止一次自豪地说,我家抵得上半个闲间。

  往往第一位客人进门之后,父亲便放下手中活儿,招呼入座,生火泡茶。将炉火扇旺的重任基本都交给我。我也乐于打打下手,从浓烟滚滚,扇到后来变成一条条活泼泼的火舌,非常有成就感。正如陈香白老师所说,潮人学泡工夫茶,都是从生火学起的。即便偶被烟火熏得涕泪横流,或为飞溅的炭屑烫伤,也没有半句怨言。这样的表现,通常能博得大人们的交口称赞。从前的长辈,特别看重小孩勤快的品质。

  待到水开了,父亲便端坐下来,开始那一套淋罐、淋杯、纳茶、冲点、刮沫、滚杯、洒茶的繁杂操作程序。他戏称这个司炉的职务叫“柜长”,从略带戏谑的语气中,足见这一“职位”的卑微。父亲却并没有丝毫的潦草懈怠,冲泡过程一丝不苟,从“关公巡城”到“韩信点兵”,像登台表演般细腻。特别是“滚杯”,将杯子侧置于另一杯子上方,用中指勾住杯子底部,用拇指推动杯沿,使茶杯如轮子般旋转,同时发出有节奏感的叮当脆响,非常悦耳。

  父亲还有很多讲究,比如总是从茶碗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把开水注进去,仿佛加水过急,便会烫伤茶叶。他说,这样能延长茶叶的冲泡寿命。茶座通常从晚饭后便开始,直到月上中天,虫声喧响,一屋客人方才散尽。漫漫暗夜,区区一泡茶叶,怎能应付得了,眼看茶汤淡了,父亲总会及时更换茶叶。有时,大家也会说着“茶薄人情厚”的话,予以阻止。这时主客之间,难免一番推让。最后,或是借助碗盖,麻利地把茶叶翻转过来,继续冲泡;更多的是采取折衷办法,把一半茶叶倾出,填上新茶,俗称“换半泡”。这让我很早就懂得要“恒念物力维艰”。

  茶一喝,话自然就多了。所谓“茶话”,大概也就是指喝茶离不开聊天罢。没有这些“从暹罗诐到猪槽”的闲话,就不能称为闲间了。当然,乡村的小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机械生活中,哪能提供那么多的新鲜事作谈资呢,因而,所谈其实多为旧闻,谈到最后,话题常常不离邻近乡里的一宗宗因果报应之事。虽属闲聊,讲者却抑扬顿挫,极其卖力,至高潮处,或手舞之足蹈之,或神色凝重唉声叹气。端坐一角的我,常常心驰不已。

  类似我家这样临时拼凑的闲间,本只为打发闲暇时光而设,邻里也只是冲着破愁解闷而来,有时也会发挥大作用。譬如谁家有点小困难,往往问题一抛出来,一泡茶还没喝完,解决方案就出炉了。每一回,答应得最爽快响亮的,总是我的父亲。从略懂人事起,我所看到的他,一直是这副古道热肠的样子。从他身上,我慢慢得到一些行事立身的启示。

  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现在每次回家,我常见到忙完农活后的父亲,坐在角落里,独自喝着茶。我知道,很多年前,那个根本藏掖不住火苗的红泥小火炉,还有炉子上嗞嗞地喷着蒸汽的茶壶,以及四周谈兴正浓的一伙人,肯定还一直蛰居在他记忆的远端。或许,岁月流逝,生命的铁轨不停向前延伸,隔着几十年的旧光阴,那一幕从“三弦琵琶筝”说到“锄头畚箕筐”的前尘往事,甚至愈见清晰生动。

发表日期:2023年02月25日 来源:汕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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