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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候

周作人在《谈酒》中写家乡的“酒头工”煮酒时,“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未成,迟一点就变酸了”。知堂老人笔下,火候的把握看似很近,却总是隔着那么一层,让人徒叹奈何。

火候确有不可捉摸的一面,明知“火候足时他自美”,但何时为“足”,依然让人一头雾水。一位朋友调来潮州工作不久,就爱上了喝茶。袅袅茶香,让他陶醉,当然也不排除是受了本地家家户户喝工夫茶习气的感染。甫一开始,每有本地人至他家,总被让到泡茶位。他说一样的茶叶,一样的韩江水,本地人冲的,好喝多了。这是他的真心话。我观察过他的冲泡过程,水注入壶后,很快就冲出来了。熻多久才能冲,是很重要的,茶色茶味全不同。未经浸泡就急着洒出来,火候不够,自然水味多于茶味。当然,并非熻得越久越好,熻破“茶胆”,不单茶汤苦涩,整泡茶极有可能也报废了。该熻多久,不易说清,全凭感觉。我将自己的点滴经验悉数分享出来。

初来乍到,友人眼里潮汕工夫茶的冲泡方式玄乎。我告诉他,潮汕工夫茶可谓瀹饮法的极致,老一辈人冲茶,炭炉要置于茶具七步之外,这个距离,滚水入壶时水温刚刚好。这种讲究,梁实秋在《喝茶》中也有提及。他听后,更为神往不已。

日常的潮州人,日子过得颇精致,不惟茶事上如是。记得小时候学炒荷兰豆,家中长辈总会嘱咐一句,猛火翻炒十八下便可装盘。言下之意,这样炒出来的菜,色泽才青翠诱人,嚼起来也更爽脆可口。这是长年生活经验的总结。这种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人,天性对火候自有一种敏锐的把握。

稍为留意一下,生活中这类例子真不少。譬如潮汕人早餐或宵夜喜欢来一碗面汤或粿条汤,不但好吃,价格还很亲民。现在叫外卖很便捷,大家却习惯挤到店里,即点即食。这个时候,面条或粿条从滚烫的锅中捞起,火候恰到好处。倘若路上奔波一阵子,爬梯又耗上一会儿,门口再磨蹭一下子,辗转送至餐桌上,这种市井美食早已不“杀嘴”了。

说说我的家乡官塘吧,这里不仅鱼生久负盛名,更是潮汕牛肉火锅的发源地。曾听刣鱼生的师傅说,两片鱼脊肉刚剥下时,水分丰富,肉质绵软,口感稍为逊色。要先挂到竹钩上,凉凉的夜风中晾一晾,品质方能达到最佳。也不能挂太久,否则鱼肉渐渐返潮,最理想的食用期就错过了。具体时间,既因鱼的肥瘦而异,也依季节、天气而定。一个普通的环节,竟有这些臻于极致的讲究,难怪官塘鱼生名声远播,一直被“老食客”捧为潮州鱼生之正宗。

我总觉得,官塘牛肉火锅能够席卷潮汕大地,不是偶然的,肯定与官塘鱼生有着某种内在关联。凭着对火候的独到理解,官塘人很快破译了牛肉火锅的各种密码。譬如涮肉的时间,要精准到秒。通常为6至8秒,涮不同部位的肉,时间上还须有细微差异。特别是脚趾肉,一烫即熟,更要用心掌控。

这听起来颇为不易,每一名潮州人却都熟谙此道,游刃有余。店家有时会安排人力,手把手为那些初次慕名前来的食客传授如何享受读秒的妙处。若涮太久,薄薄的肉片在清汤中又是蛙泳又是仰泳,这时的牛肉,显然已经过火了,不单不嫩滑,还比较韧,于店家眼中,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由此想起文友间的一次茶聊。有文友说,他有时心头刚有点小感触,往往匆匆下笔,写完就急急投出去。搁一阵子刊登出来,一回读,总觉薄了,不够味,像没有熻足时间的茶汤。显然是动笔时,酝酿不充分,可是,已经印成铅字了。这使我忆起诗人闻一多曾劝诫人,当你写作欲望冲动很强的时候,最好不要写,让它冷却一下。小说家陆文夫也说,最激动的时候往往不能创作。这些都是经验之谈,值得深思。如果再放放,冷却冷却,确实还可以想得更多一些的。

又有文友补充,他的一些习作,下笔前,憋着一股劲,使足十二分力,如今看来,用词筹码过重,认知上带着个人的局限与偏见,有躁气,无静气,显得笨拙呆滞,这可归入熻过了头一类,也不好。

这真是有益的交流,一并记之。


作者:陈维坤 编辑:李琳 发表日期:2021年10月16日 来源:汕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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