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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耳高声

  等老到了那一天,真希望也有儿孙或年轻人静坐身边,耐心地、恭敬地、微笑着在我耳边附耳,高声,问这问那,并静静听我大声讲述今日为之全力以赴的陈年往事……

  

  大抵,若“附耳”,便是要轻声低语一番的。话的内容,当是彼此亲密无间的悄悄话、背后闲论的嚼舌根,不足为外人道。

  我也曾领教过数次朋友恶作剧般的“高声语”。正当趴桌上小憩或专注做事时,他蹑脚轻声靠近,附耳“哇”一声,或极高分贝地招呼“干啥呢”,亲密倒是亲密了,可却吓得我魂飞魄散,耳鸣许久。有过调音响时音响突然发出尖鸣、宁静街巷突遇放炮、被躲在墙角或门后之人捉弄的体验吧?就是那感觉,极不爽,愣怔两秒,有怒怼、打人的冲动。当然,我也会择机更高声地附耳“回敬”。

  同是附耳高声,楼下偶遇的一幕,倒让我感慨万千。

  轮椅上闭目养神的老人,和暖的阳光洒在身上,物我两忘,超然于世,安详得雕塑一般、油画一般。重孙辈的顽童突然跑过来,踮起脚尖,附耳大声喊:“老爷爷,那是什么树?”老人慢撩眼皮,满脸皱纹聚成欢颜:“啊?你说啥?”顽童又附耳大喊一遍,老人缓扭脖颈,顺着顽童的小手指一瞥,笑答:“那是泡桐树。”顽童又大声喊:“树上叫的是啥鸟?”老人欠身,凑嘴到顽童耳边,高声长音:“啊?”顽童拽过老人耳朵,高声问:“树上叫的是啥鸟?”老人笑着摇头,大声说:“哪有鸟叫啊?”顽童失望地跑开,老人垂下了眼皮。

  一会儿,顽童与老人又重复上演一遍方才的情节。我边遛圈儿边看,非但不烦,倒感觉有趣有爱得很,一时想起了我那逝去多年。也曾被我不厌其烦附耳高声而犹乐呵呵的姥姥。

  晚饭时间近了,应是老人儿媳顽童奶奶的阿姨,递杯水到老人手边,附耳高声问:“爹,晚上想吃啥?”老人慢撩眼皮,缓扭脖颈,凑嘴到阿姨耳边:“啊?”阿姨又附耳高声问一遍,老人慢条斯理答:“炸酱面吧。”阿姨侧扭头,将耳朵冲向老人,说:“啊?”老人又凑嘴到阿姨耳边,高声长音:“炸——酱——面!”阿姨一乐:“好嘞!喝完水,咱回家!”老人慢慢喝完,阿姨喊来顽童,推上老人,走向单元门。

  看来,老人、阿姨都已不同程度重听。彼此附耳高声对语,不急不躁,不愠不恼,其乐融融,时光似乎也变得慢条斯理,感染着我及众人,纷纷称赞老人好福气,阿姨好脾气。

  这倒叫我一时自惭形秽起来,因为我想到了与父亲留守乡下、重听多年的母亲。

  忘了何时起,一向只听脚步声、咳嗽声就能知道是谁来串门儿的母亲,耳背到这个样子:不附耳高声,绝对听不清;连“霸占”多年的手机也无奈交给了父亲,只因手机不在身边就听不见那最大音量的铃声,父亲成了“接线员”,再高声转给她;即便偶尔接听,也听不清我讲啥,一直“啊”或打岔,任我这边几近嘶吼,惹得全楼道都能听见,尴尬到不行。

  当面聊天,一句话不随着母亲连续几声“啊”重复几遍,根本没法交流。我便不耐烦地摇头晃脑、指手画脚打着手语,勉强维系几轮对话。再甚者,我干脆苦笑一下,摆摆手,摇摇头,悻悻离开,留下母亲兀自哀叹:“这该死的耳朵。人老了,不招人待见喽。”说完,愣愣地坐在那里,或呆望着小院、远山,或目光紧随着那些乱跑的鸡或进进出出做饭的我。有乡邻来串门儿,母亲也常在尬聊几句后,被撂在一边,怔怔地在大家的谈笑声中凌乱。

  一次,我因上火听力受损,并夸张地想象若如母亲那般会是怎样,才懂得了她的凄苦。整个世界仿佛“失声”,没了水声、风响,没了鸟鸣、蝉唱,没了音乐、人语,清静是清静了,可瞬时被无边的孤寂、冷漠包围,甚至被人嫌弃,埋怨,白眼,冷落,简直太可怕了。我不要这样,坚持吃药,休养,恢复很快。母亲更不想这样,但也只能这样。

  我增加了回家探望的频次,看见母亲马上送上笑脸,也收获母亲豁牙露齿、秋菊般的笑容,一如我的姥姥;对话前,先附耳,后高声,一遍两遍多遍,直至她听清为止,若是打岔,我俩也会相视一笑。偶尔也能灵敏地“逮”到一句,我向她挥挥大拇指,母亲憨笑:“这句顺风儿刮了过来。”这老太太,比以前幽默多了,我趁机附耳高声:“咱过了七十三了,可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给我们活着,一百岁不是问题。”母亲一愣:“啊?”好吧,再说一遍……

  近期,接触了几位年过九旬的老兵、老党员,附耳高声问个问题,他们便打开话匣子,大声讲述过去的事情,让我受益良多,甚至感动到流泪,激动到澎湃。随往的朋友帮我拍了采访照片,我坐直身体,恭敬地凑嘴到老人耳边;老人侧耳倾听,神情专注,若有所思。

  这画面着实美好。我像极了小时候的我;老人像极了我及所有人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父亲母亲或前辈师长,更像极了我们年老时的模样。等老到了那一天,真希望也有儿孙或年轻人静坐身边,耐心地、恭敬地、微笑着在我耳边附耳,高声,问这问那,并静静听我大声讲述今日为之全力以赴的陈年往事……

作者:张金刚 发表日期:2021年10月09日 来源:汕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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