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人所说的“走江湖”，一般是指江湖十二相中的“皮相”，表面上耍耍把戏，其目的是要将丹膏丸散贩卖出去。在我印象中，几乎每个走江湖的人都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到了村庄熟悉了地形，就会找一块大树遮荫的旷地，说一句话响几声锣，比如说，“兄弟我翻过山越过岭千里迢迢来看望我的老哥老姐侄子侄女们，今儿借大伙这块风水宝地会会老朋友，结识新朋友，有钱的捧个场没钱的鼓个掌……”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说话处事，神态中自然比纯朴的庄稼汉多了一份老练与圆滑，身上含蕴着一缕神秘的气息。他们固然冲着“钱”来，但也会给沉闷枯燥的乡村生活注入新的喜气与活力，而比这个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走后总会留下些什么，譬如外面的信息，在文化上观念上启迪着人们落后的思想。

　　往往是在一阵阵掌声的催促下，走江湖的好汉才像个吝啬鬼那样慢吞吞地亮出一项项拿手绝活：铁条穿鼻、胸口砸石板、腹断铜线、独立鸡蛋……在人气最旺、大伙的胃口都被高高吊起之时，表演戛然而止，他们会打开百宝箱将风湿膏药、肚痛药、解暑药、蛇丸等一一展示出来。为了让观众相信眼疾药物的疗效，他们端来一盆清水撒上炭灰，将“薄荷粉”捏成片后放入水中“驱逐”之。他们还免费将药散涂在牙疼者的患处，高呼一二三，患者咳嗽一声便奇迹般吐出带血丝的龋牙……

　　有一次，我家附近的小广场上来了个中年汉子，手里拿着一条大蛇晃来晃去，喊叫着“大伙快快来，看我老陈掠蛇咬肚脐”，吸引了不少观众。那时我才刚上小学，懵懵懂懂地回家拿了压岁钱，瞒着父母请他帮我拔掉嘴里右侧的一个臼齿，它很可能像我母亲所说的那样，如嫩芽一般拱破我那嫩嫩的牙龈，所以老是发炎疼痛，也可能本来就是个龋齿。我以为那汉子只要往我的坏牙上抹点药散，数个一二三它就会自动掉下来。在对方温柔的要求下我闭上眼睛，很快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塞进我的嘴巴里，一阵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冰凉，紧接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格登”一声仿佛地动山摇，我的牙被一把老虎钳硬生生地扳断，满嘴是血。我不记得当时哭没哭，如果没哭，那一定是被吓懵了。

　　后来我去请教当医生的姑丈，走江湖的那些药真的管用？姑丈说，天底下哪有包治百病的良药？我又问，老说走江湖走江湖，江湖究竟在哪儿。姑丈怔了一下狡黠地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长大后我才知道这话是古龙说的。

　　此后再有走江湖的到村里摆场子，我虽忍不住好奇前去凑热闹，却不再以为有什么了不得。几乎都是一样的套路，先大肆渲染，再卖力地证明自己的异能：一掌劈断砖头，像猴子那样翻筋斗，手脚被捆住抬进箱子却能自己松绑……因为我已换了另一种眼光，相信“秀才无假，把戏无真”，所以再也无法从中找到以往的兴奋、刺激与乐趣。

　　似乎没过多少年，走江湖花样翻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时代的潮流，观众们的胃口发生很大变化，许多外地剧团流入乡村，他们的节目不仅有一般的歌舞，还有不一般的“时装秀”，很快又增添了电影院和录相厅。与此同时，许多药店诊所也开到了乡村的街角巷尾。可以想象，走江湖作为一门古老的行业已经走到了尽头，注定成为历史留在那一代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