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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的凝视

  越来越喜欢往山上走。

  离城十多公里外,有绿海连绵的大山,向我发出一波一波的脉冲。大山上有树,哨兵一样的凛凛阵列,香樟、泡桐、槐树、黄杨、黑荆树、松柏、椿树、榕树、柳树,植物的大家族们,在山上和睦地相处。去山上次数多了,树与人,似乎彼此之间有了灵犀。每逢我去山上,枝叶摇曳多姿,婀娜起舞,感觉似在集体跟我打招呼,内心就会被漫山的深绿浸透,人在冥想中活成了植物的神态。

  几年前看过一篇报道,台湾一个人做过研究,他说植物也是有情感的。这个人在家中养了两盆绿植,他对其中一盆绿植每天柔声细语说话,好好长,乖乖长啊;而对另一盆绿植,他每天恶言恶语。两盆植物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被温柔对待的那盆植物生长得郁郁葱葱,受斥骂的那盆植物似乎失去了自信心,很快枯萎了。看报道的那年,正是我诸事不顺时,心里多了对命运的抱怨。这篇报道给了我启示,在命运迁徙的河流中,我把心态尽量置于柔和放松的境地,多多体谅他人的艰辛不易,反省自身杂念与欲望困顿中的肉身缺陷,河流浩荡中,河床拓宽了。

  也就是那一年起,我喜欢去山中看树,每一棵树俨然都是立于大地之上的一个人。我深深地对树们凝视,完成了自己的精神自愈。特别是一些盘踞在山中老态龙钟的大树,它们于我有亲人一样的感受,望着厚厚树皮像铠甲一样的树身,总忍不住摸上一把,树上的苔藓沾了满手,让我想起年老的亲人皮肤上的老年斑。

  这些年,像这样对树安静凝视的时间已不多。望手机屏幕的时间,是望星空时间的无数倍。在一些微信群朋友圈里幽灵一样出没,于不断窥探他人晒出生活的蛛丝马迹中莫名地生出空虚焦虑。看手机次数一旦太多,就会伤一个人体内的元气。真是如此。在网络碎片化浏览的磨磨蹭蹭中,一天的时间就成了指间漏掉的沙,人会变得懒散无根。

  尽管删删减减了不少微信好友,在微信群里还是有好几百人,个人之间单独聊聊的却太少。网络有时也是诞生表演的场地。比如一个友人,一年之中从没一句单独问候,但在一个群里却屡次邀请我到哪里哪里聚聚,引得群里“众亲”一片点赞。同样,我也给不少“群友”机械性强迫性地点赞,担心一旦不点赞,彼此关系就会生疏,事实却是在网络里格式化的点赞中,失去了生活中有温度的交往。不少亲戚也是如此,平时在微信上打打招呼,发出一些网络上的表情符号,冲淡着往日亲亲热热来往的纯朴感情。

  人心浮躁时,在大自然那里或许可以得到补偿。

  凝视一棵树,全身涌流着汁液水分,树在俯首向心,养育自己的根,根上有水,供养着一棵树。

  在川流不息的人生里,其实每个人都是以一棵树的姿态在独立生长,根须触着根须,那是我们人世的牵扯牵挂。我凝视那些让我牵肠挂肚的“树”。

  84岁的父亲,被自己的肉身困陷在沙发里,因为严重的痛风症,脚踝上长满了痛风石,行走不便带来的痛楚,让父亲愈发寡言了,与母亲整日默默无语中陪伴,白天盼天黑,天黑盼天亮,有时困倦之中突然嘟嚷一声,没啥意思了。有天我去看望,见父亲怀抱着一本家里老影簿痴痴凝望,眼神迟缓移动,目光幽蓝沉沉,他往往就靠这样翻看老照片的动作,打发一天慢吞吞的光阴。见我去了,父亲指了指一张照片示意我看,那是我7岁那年的夏天,去当年县城父亲所在的机关,在一家叫做“红星”相馆里拍摄的,照片上的我,白衬衣的扣子扣到了颈上,木讷表情中似乎还有着对人流熙熙县城的不适。与父亲对坐一起,一时无话可说,他突然烦躁地挥挥手,你走吧走吧,来看我干啥哟。我冲动之中起身,准备真的就走了,开门后,回头望见父亲歪过头,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往日父亲威严的面孔如今长得跟老太太一样和善慈悲,皮肤松弛下垂,目光呆滞讨好。我转身坐了下来,说,爸,我们聊聊。我见父亲浑浊的眼里浮起了一层光。

  父亲,还有老去的亲人长辈,就是这样一棵棵日益老去的树,岁月里的风雨雷电,铭刻在那些布满沧桑年轮的树身上。

  友人老周,曾经在博客里写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名字叫“爸爸最怕死”。今年54岁的老周,有一个智障的儿子,在那篇文章里,老周说,一旦自己和妻子走在了儿子前面,儿子又该如何去面对人世。我偶尔去老周家,看见老周就那么长久凝视着做着各种怪相的儿子,爱怜的目光仿佛要把儿子融化。老周也是家里遮风挡雨的一棵大树,还在护佑着他心里的那棵小树。

  中年岁月,人间万物,请给我凝视的时间,凝视过后,我懂得该做什么了。

  (题照:刘小萱 摄)

编辑:陈乐芃 发表日期:2021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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