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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茶

  ■ 黄春馥

  我是在春天的茶香里出生的。

  我来到人世的那一天,母亲正在山上采茶。天空蓝得湿润,像薄雾弥漫的海面,茶园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模糊了远远近近的茶园轮廓,让茶园变成一片沉睡的湖。母亲就在这片湖面上,把一片片的薄薄“浪花”摘下来。薄薄的翠绿叶子,娇嫩得如婴儿的皮肤,一片片在母亲灵巧的手指尖颤动着,又纷纷扬扬地飞进她面前的布兜里,不久,布兜就聚集了一堆绿莹莹的叶子。

  在安睡着茶叶的布兜下面,安睡着我。我在茶叶的荫蔽下,做着好梦。那时候的我大约就像一个被蛋清呵护着的蛋黄一团混沌。

  母亲轻轻喘着气,擦擦额头上薄薄的汗水,艰难地挪动着有些浮肿的脚。她的字典里,极少出现“休息”这个词,即使是将近临盆。每天飞奔过来的生活模糊了她对自己的关注,她就是一架不停转下去的纺车,把所有的乱麻整理成均匀齐整的线圈。有时,她会感觉到我在她肚子里翻筋斗,沉沉浮浮,由此产生的朦朦胧胧期待会让她抬起头,看看一天天薄下去的日历,就像盼望着某个熟悉而执着的归期。但她从来没有想到,是摘茶的时候。

  忽然肚子隐隐作痛,母亲皱皱眉头,回想一下早上吃的粥,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快到正午了,争取在正午之前把份额干完,就可以回家缓一缓。她看看周围的人,她们蜻蜓点水地忙碌着,手指成了一条条在波浪里拍打的鱼儿。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正慢慢地把她游离出来,她穿着布鞋的脚在湿润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笨拙的脚印。阳光穿过雾气,在茶园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光圈,也没有引发她平时的轻快愉悦感。母亲对自己很不满意,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这种疲懒的状态?回家歇一下,下午也许会好一点。想想,自从放下绣花针,跟着父亲来到林场,瘦弱的她就习惯了干着男人的活。在春雨绵绵的日子里,扛着几十斤重的树苗上山种树,水鞋在泥泞里留下一个个水坑,雨水汇合着汗水飞流直下,她都没有叫过苦,示过弱。别人可以做的,她一定也行。这摘茶的活,比起扛树苗,简直是天上人间了。

  今天阳光很亮,在下午阳光落山前,也许还来得及把茶叶晾一晾。在春天开始西斜的阳光下晾的叶子会慢慢变软、变干,变成稍稍发皱的绸缎。春日的印记打在茶叶里,浸透了叶脉。等到它们进了烤炉,被熟练的师傅摆弄着,卷成一缕缕的褐色的茶,就成功地留住了这个季节最好的味道跟气息。

  想到这,她脸上泛起了微笑。这微笑随即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打破,她额头上再次冒出了薄薄的汗,视野变得模糊。这时我又不失时机地翻了个筋斗,她才猛地意识到,也许,我就要呱呱坠地了。她只好放弃这片阵地了,她不想麻烦别人,挪动着笨拙的身子,小心地走下了茶园。在她心里,似乎所有人的事情都比她的重要,哪怕是在她要生孩子的时候。

  她回到家里,很快就生下了我,就像卸下了满是茶叶的筐子。来自临近村子的一个叫大梦的妇人为我剪了脐带。当父亲满头大汗地赶回家,没进门就听到我的哭声。他抱着我,微笑着看着我通红的小脸,然后,抬起头,目光转向门外,在远方的山头,春日下的茶园,万千香气的精灵正伴随着淡淡的清风舞蹈着。福至心灵地,他脱口而出:春馥。

  成年之后,我品春茶,发现它喷薄而出的香气里,总是伴随着淡淡的苦涩,这苦涩,随着年月会变得深沉,却不会消失。我知道,那是来自大地的气息。

编辑:李津 发表日期:2023年04月01日 来源:汕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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