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这里的故事不单纯是相对封闭、完整的独立叙事形态，而是一连串的状态、感觉、触动、缅怀与沉思，是你我成长过程中应有的遭遇和沉淀，最后，凝聚成你我的爱与恨、欢与愁、汲取与放弃……

　　我的人生启蒙应该是从奶奶那儿开始的。奶奶没读过一天书，说她目不识丁应该是不加褒贬的。奶奶的所有经验都来自于她的人生阅历，在她近乎死记硬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的经历中，她几乎自学成才地成为我们一家人的偶像：她大字不识一个，却能唱上整本的歌册而一字不漏；她从来没问过一个医生，但凡生病了，她只要到地里转上一圈，找些草药回来，熬成浓汁喝下去，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她能够不依仗任何东西，仰头一望，就能判断出几天内的气候变化（那时我爷爷是个渔民，奶奶的判断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否则爷爷就有性命之虞）；她可以让几乎半湿的柴草一下子就升起火来，做出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我想念我的奶奶，刻骨铭心地想，无时或忘地想！

　　但是，如果要我讲一讲关于奶奶的故事，我却无法完整地叙述出一个立体的、透彻的，甚至是独特深刻的人物形象。换句话说，在奶奶的身上，是发现不了什么故事的。

　　记忆中的奶奶一直都笑眯眯的，特别是她进入老年时期，一笑，那脸上的皱纹就如风过水面，层层粼波集中到脸中央，把眼睛、鼻子都挤一块去了，嘴巴却是合不拢的，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记得有一回，我那不懂事的儿子指着笑时的奶奶说：“老嬷为什么没有牙了呀？”奶奶答：“怎么没有？老嬷的牙还剩五颗半！”说着，朝我儿子瞪眼拉腮装鬼脸。

　　记忆中的奶奶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抱怨过什么，我爷爷当了大半辈子渔民，生活过得艰苦，晚年，爷爷弃船上岸，唯一是爱好是跟那帮同龄人聚一聚，赌点小钱。爷爷赌钱，赢了输了都不说，对谁都不说，哪怕对奶奶。记得爷爷以前一直交代我们，千万不能涉上坏事，包括赌博在内，后来，他自己却食言自肥，会不会因此感到愧疚呢？爷爷不说，奶奶也不去叨扰他，却在夜里把几个小钱偷偷放在他衣袋里。

　　有一次，一个邻居让奶奶劝爷爷不要去赌钱。“虽然赌的是小钱，但毕竟你们老两口也没什么收入，让小辈看在眼里，不好。”奶奶一边理顺搁在地上的一大堆麻绳（她晚年就靠帮人理清杂乱麻绳、丝线或补补渔网什么的，换点钱补贴家用），一边平声静气地应：“他年轻时苦，现在，该是让他有点自己的乐子了。”记得那个邻居临走时还嘟囔着埋怨奶奶不明事理。

　　爷爷一旦从外面回来，奶奶会先烧开水冲一个散蛋糖水给他喝。爷爷端起碗，吹一口上边的热气，说：“老呀，你欲勿也喝一口？”奶奶说：“半碗水，两口就喝完了！还问我要不要？”说着，瞪爷爷一眼。爷爷笑了，奶奶也笑了——又是一脸的波痕起伏。

　　后来，我学习写作，有编辑看了稿子，热心地给我提建议：要把故事编得更精彩、更动人一些。我哑然了，因为我并不清楚什么样的故事才是精彩动人？或者说，写东西就非要编吗？怎样编？不懂。

　　有时会突发奇想：若把这个问题抛给奶奶，她会怎样回答？她肯定会说：“那就不编了呗。有话说话，编来骗谁呢？”说这话时，肯定又是一脸笑容可掬……   （题照：刘小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