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年，汕头融媒集团推出三部潮剧大家的系列纪录片。前两部分别是潮剧剧种代表人物姚璇秋和潮剧导演制奠基人郑一标。今年，又推出潮剧著名老艺人洪妙先生的系列片《老鹅洪妙》。凑巧的是，这三位潮剧大家都是澄海人。作为一个潮剧爱好者，现在又在澄海工作，汕头融媒集团来约稿，虽然时间精力不逮，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约稿一个月，期间，片子的编导梁卫群几次斯文催稿，只字全无。静不下来，这只是原因之一。我一直在思考，纪念这些潮剧大家，包括拍片子，写文章，到底我们要纪念他们的什么？我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姚璇秋、郑一标、洪妙这些先生们，为什么他们能成为行内外公认的、标杆式的潮剧大家？当今的潮剧舞台，从表演、发声到舞美、灯光，都全方位丰富了，但为什么懂行的观众都对早期的潮剧念念不忘更钟爱有加？

我们回到今天的主角洪妙先生。洪妙先生1904年出生在泰国，4岁随父亲回澄海隆都，8岁加入纸影班，25岁漂泊到泰国，26岁加入泰国老怡梨戏班，成为正式的潮剧演员。之后，他在泰越中之间颠沛，参加了各个戏班，潦倒的时候还参加过“功德班”，卖过唱。1947年，他加入潮汕地区最出名的六大班之一的源正潮剧团，1956年调入新成立的广东潮剧团，才在这潮剧艺术殿堂真正地稳定下来。

一个戏曲大家的成功，必须有他卓越的专业技能，精准的人物塑造，人无我有的艺术特点。从洪妙先生的经历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草根艺术家。他并没有经过严格的、专业的系统训练，他所有的表演素材，都是来自生活，表演的程式化痕迹极淡。如果按照中国戏曲四功五法的严格要求，洪妙先生甚至是“不合格”的。但洪妙先生正是凭借他生活化、极富生活气息的表演风格和真假嗓结合、游刃有余的唱腔，塑造出一批脍炙人口的角色，成为蜚声海内外的表演艺术家。

洪妙先生的行当，是老旦和女丑，以前潮剧笼统地以“老鹅”称之。他天生的外形条件和声音条件，都非常适合这两个行当，他上妆之后一开声，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老太婆。你看他扮演《苏六娘》中的乳娘，梳着“大刀髻”，迈着“缠脚步”，执着“大葵扇”，十足的潮汕乡村老媪。上桥时，拾级而上四平八稳，下桥时，侧身而行小心翼翼。你说有什么程式？全是来自生活细致的观察，再化到舞台上的表演。你看他的舞台呈现，编剧写出来的是文字，他念出来的全是语言，形体上全是让观众倍感亲切、会心一笑的动作。《苏六娘》中，他扮演的乳娘在催妆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苏六娘，惊叹苏六娘的美貌，他念的不是“真漂亮真美丽”，而是“真是雅哉哉”，配以动作，精彩绝伦。洪妙先生所有的角色，你几乎听不到他在念台词，他总是从人物出发，用最潮汕、最本土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地方文化、地方剧种真正的魅力，也是洪妙先生生活化表演风格的一个显著特点。

洪妙先生的经历，决定了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对人物的理解和塑造，远不是当今很多科班出身的演员所能比拟的。《苏六娘》中的乳娘，是一个既善良又愚昧的角色。她没有文化，年轻守寡，为了生存，依附在恶绅讼棍杨家。她对杨家，既有母性的善良，又有受到欺辱之后的无奈。她的层次和认知，决定了她无法辨认厘清主人一家的善恶是非。编剧通过这一戏份不多的小人物，在各个非常有内涵的笑点中，立体地塑造了剧中各个人物的形象，实在是匠心独具，妙笔生花。乳娘是一个层次很丰富的角色，洪妙先生用他极其生活化的语言和表演，非常准确地塑造了这个人物。在1960年广东潮剧团赴香港演出的实况录音中，可以感受到洪妙在每个表演节点的那种分寸感和人物的精确把控度，现场观众笑声掌声的热烈回应也充分地印证了其中的精彩。洪妙之后，不少演员都扮演过乳娘这个角色，多是得其形而失其魂，外形表演机械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人物的理解、呈现，十分表象化。

洪妙先生不一定懂得那么多的表演理论，但是他的表演，完全达到了戏曲表演的最高境界。从戏曲表演的真谛看，程式化的东西，最终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真正的戏曲大家，最终都是化程式于无程式中。洪妙先生的表演程式化的东西很少，这是他的经历决定的，他的行当确实也给了他更加自由的表演空间。他在塑造“这一个”时，完全抛却了自己，所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所有的个性，都给了角色，给了人物。所以你看，他留下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几乎都成了精品，《辩本》的杨令婆、《苏六娘》的乳娘、《换偶记》的张幼花、《香罗帕》的老夫人、《刘明珠》的太后、《包公会李后》的李后，没有一个角色是雷同的，全部都个性鲜明，亮点纷呈。

回到文章一开始提出来的问题，到底我们纪念这些老艺术家，是要纪念什么？我想，了解他们，缅怀他们，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为潮汕文化、潮剧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这只是其中的一方面。怎么虚心地、真正沉下来研究琢磨他们的艺术，真正地继承传承，推动潮剧剧种水平的不断发展，这更是很重要的一个课题。

洪妙先生的表演体系远不止这些，单单唱腔艺术，就可做非常深入的专题研讨。本文只是从一个很小的点谈对洪妙先生表演艺术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