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老式挂历撕到“腊月廿三”这一天，家乡的年味就开始浓烈起来了。

妇人们会在午后把锅端到空旷的沙地上，进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她们先把锅倒覆，用锄头在锅底上下刮动，刮出一种“咻嘶——咻嘶”的声音,有的尖锐，有的沉钝，此起彼伏，在巷头巷尾乱窜，像具有乡土气息的交响乐，仿佛是在为隔天廿四“送神上天述职”演奏的序曲。一回想到那个场面，刮锅底灰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我的思绪也跟着飞回到15年前。

那时我8岁，还很顽皮，鬼主意特别多。因为看过《西游记》，又对剧情很熟悉，孙猴子给朱紫国国王治病那一集中，有一味神药叫“乌金丸”，正是用锅底灰做的。我眼珠子一转，趁大人忙不开身，一溜烟出去叫上隔壁家的两个小兄弟，怂恿他们跟我一起做“乌金丸”。

我们先躲在一旁，等大人刮好锅底灰离开后，一人悄悄拎着碎瓦片，溜过去将那些灰收集起来，一人跑去天井的缸里舀水。我作为总指挥，一边防着大人，一边给他们打手势，发信号。因为2007年乡里还没有接上自来水，日常用水都要去井里挑，再倒进各家各户的缸里，也算一项辛苦活，因此大人都不许小孩玩水，说是浪费资源，一旦抓到，是要痛批狠打的。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我们来到自己的秘密基地——一间破得只剩两面残墙的老房子，鼓捣起了“乌金丸”。这一做才知道，光靠水和锅底灰是无法搓成丸的。于是我们在老房子里找到一种长在乱瓦堆的植物，将叶子揉碎，黏黏的透明液体就是很好的粘合剂。我们每人抓两把灰，用少许水湿润，掺上黏液，比试谁搓得更圆。输了的人廿四要请吃家里拜神的供品。毫无意外地，我赢了。因为我比另外两人稍长一岁，做手工自然更细腻些。我们看着黑黑的双手，不敢去井边洗手，怕被大人责骂，跑到田里的小溪沟去。

第二天就是南方的小年了。母亲一大早就起来捣腾一种叫做“红圆”的传统小吃。母亲在厨房里备好面粉、粿皮，还有一种土名叫“嫣米”的材料，粉红色，是一种食用色素。母亲熟练地将所有东西按比例加水揉捏在一起，翻转按压，一顿操作下来，成为一个大面团，这时还得让面醒一醒。

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把醒好的面团分成若干个小团团，放到专用的木板上搓成圆柱状的细长条，再将它们切成一粒一粒，最后才烧水下锅煮熟，煮了一会儿，母亲往锅里放糖，教我说：“顺序绝对不能错，否则口感会大打折扣。”我闹着要母亲捏一小点儿面团给我玩。母亲用食指沾了生面粉，往我鼻尖上一点，无奈地笑道：“你啊，真拿你这个小家伙没办法。”说着就把面团子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拿在手里捻了捻，有一种把戏得逞的满足感。

送走小年，各家各户又开始忙着置备年货，搞大扫除，以迎接除夕和新年的到来。我们那里，从除夕那晚算起，到大年初二要连续三天祭祖，合家同庆，谋个好开头。我们小孩最期待的就是除夕夜拿压岁钱。我们穿着新衣裳满脸喜气地给大人拜年，像个复读机一样喊着“新年好”，然后就会获得大大小小的红包。虽然这些红包最后都上交进父母的口袋，但从长辈手里接过红包时的那份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大年初四“神落天”，腊月廿四送走的神明又要迎回来了，特别是家里的灶君（“司命公”）还有三山国王庙的“老爷”。在我们村，等到年初十，游神赛会便拉开帷幕。届时万人空巷，锣鼓喧天。乡里每个寨还会设办“神厂”。“神厂”是由尚未出嫁的年轻姑娘装点的。她们用巧手制作各式各样的纸艺品，比如花篮、鲤鱼、生肖动物等，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小孩最喜欢跟着游神的队伍去串赏各个“神厂”了。

逢着大庆，乡里还会请潮剧团过来演戏。因为从小跟奶奶住，受了她的影响，我对潮剧有一种偏爱。每次做大戏，我都会和奶奶拿上草席木凳早早去戏台前的广场占位子。奶奶还会事先揣一兜瓜子，看戏时给我嗑，但她自己从来都不嗑。我费了好大劲把瓜子仁掰出来，送到她嘴边，她也不吃，只说“乖孙吃”。我最爱看武打戏，台上打打杀杀，我和小伙伴们在台下也跟着比划起招式。一个剧目一般分八场，每演完一场，幕布便闭上。这时胆子大的伙伴就会跑上台去掀开那个幕布，探头探脑地往里偷看。后台真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地方，我也很向往，想过一探究竟，但始终不敢付诸行动，只好巴巴望着，等戏散场牵着奶奶回家。

一旦过了元宵，整个年就过得差不多了。大人们陆续调整状态，步入工作和生活的正轨，我们也背起书包走进学堂。乡间流传有这样一句话，“十五过，大人孥仔找工课。”小孩是喜欢过年的，于是又在期盼中等待新一年的年俗。我的童年就这样在年俗的浸润下美美度过，虽然年年有相似，但又年年都不同。如今时代发展，年味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幸而不少年俗还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得以保留，我的童年仍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