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伟光
一
如果要说对我有影响的作家,孙犁是其中较重要者。尤其他晚年的文字,我断续购下,一度经常读。
孙犁这些小书是几个出版社陆续所出,有的印数仅几千册,所以搜购不易,也买不全。后来山东一出版社全部重出,把所欠缺的补全了,终于圆了心愿。后来,虽购了他的文集,但最常读的还是这些小书。
我之所以喜欢孙犁晚年文章,就因为“这些老成文字,没有冗笔,不枝蔓,淡淡的情却真诚,文字就得如此明澈干净。”
贾平凹曾说过,很少有人能够把一生的文字,不加删节收录进文集的,孙犁是其中之一。他的文字,收进去丝毫不会损了他的人格。
这充分说明,孙犁不作违心语,敬畏文字,不随风俯仰。他的为人,朴素,低调,甘居一隅,不争,粗蔬淡饭,甘之如饴。他常说,“文人宜散不宜聚”,他所在的天津离北京很近,却很少去走动,也很少去看那些已是高官的战友。人谓其狷介,其实是守住自己的初心。记得他在文章中说,午睡后,拿二片面包在炉上烤一下,略有些焦香味。对他而言,已是很满足了。以他的资历,却能如此淡泊,这种反差,正显得其高洁精神。
二
曾见过汪曾祺先生一面,是1996年秋天的事,过了年他就去世了。
在所仰止的作家中,这是唯一得亲炙芬芳的,所以,更加亲切。
印象中,他的眼晴小而亮,贾平凹说他是“文狐”,倒有些像。这亮光当然是睿智。他身上不见拒人千里的架子,很随和,走在大街里,这略驼的老头,也就寻常了。不过,他也有与一般人不同的,他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感兴趣,不时闪烁玩童般的纯真。
这个老头,没有特别的。但他的文章好,我觉得论白话文的好,汪曾祺可以算一流人物。朴素而平白的文字,却妙而传神。他不造作,好像很随意,信笔写去,摇曳而美。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白话文怎么写得好?其实,百多年来诸位先贤都在尝试,各有贡献;不过,论成熟而自然,我觉得当数汪曾祺,比他所推崇的废名、沈从文都写得好,比同时代的不少作家都好。
汪曾祺名世的是小说,小说散文写法,散散淡淡,没有大起伏,不追求悬念,造出一种诗的意境,很美。不过,我更喜欢他的散文。小说与散文有时没有刻意分开,就那么写去,却引人入胜。你说他的魅力在哪儿?故事?没有特别的;文字?倒是真的好。没有惊人句,句句平常极了,可是组成篇篇文章,读去就是有味道。你也不能说出好在哪里,却就是感觉好。
孙犁的文章也好,也朴素,但与汪曾祺的文章却还是有不同。他们都善写水,也善写女性妩媚之美,不过,孙犁是朴素里带着一种朴厚的乡土气息;汪曾祺呢,却有名士气,平白的文字中多了些机智和洒脱。有时,孙犁过于执着,文字中不免就有些辣味,而汪曾祺却是随遇而安,更多了洞明世事之后的平和。
他们活在同一个时代,好像没有过多的交集。生活与阅历的不同,使他们的文字风格也相异,一如菊之淡,一似梅之逸。人生各有其轨迹,文章也是各展其美的。
三
小杜即杜牧,这是相对于另一位杜先生杜甫而言。记得小杜先生有两句诗很出名:“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小杜读的书多,见识也高,风流而不卑污,即俗话说的“风流而不下流”,在冶荡的外表下,却有让人景仰的风骨。在《樊川文集》中,有他给友人的信,多次强调自己“嗜酒,贪睡,好读书”。但似乎贪杯者并非如寻常的求得一醉,或者是他对时风不满,不愿同流合污,借酒以遁的方式,这一点似乎已有晋代阮嗣宗先生的先例在了。
如何见得小杜对时风的不满呢?有他的信为证,在《上池州李使君》书中有:“知邪柔利己,偷苟谗谄,可以进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复见恶之,不能忍一同坐与之交语。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真盛美者,怒守直道而违己者。”此语,令我心有戚戚也,对所瞧不起的,甚至连同坐说话都不愿意,由此可见小杜的狷介性情。当然,做官就只能困踬,百不如意了。
小杜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了,但所言的,其实并不过时,人性古今皆同。古人常有“今不如昔”之叹,其实,何关今昔,只是人们惯把从前的社会太过理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