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也有十年了,当时我与深圳文化界的一帮朋友前往云南采风,先在昆明住了两三日,又沿着怒江大峡谷一路行向终点站瑞丽。因途中不慎摔伤手臂,只好将行李匆匆托付给作家孙向学兄,中断了旅程独自返深。其时情绪低落,直至走进腾冲机场,一下被摆放在柜台前的那些黄澄澄的果子吸引住,黝黯的心境如受到温煦光束的照射,逐渐明朗起来。那一只只肥腴的果子,恰似佛祖之手,拈花一笑,指点迷津。我不顾左手打上沉重的石膏,买下数枚带回家中,置于书房案头,朝夕相对,只觉四周也变得清洁宁静起来。
旧时,读书人爱在屋里摆设蔬果花卉作案头清供,其中就少不了佛手,细究起来,是着迷于它的清雅静美。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说过:“香橼佛手出时,山斋最要一事,得朱砂红盘、青花盘、白盘数种,以大为妙,每盆置橼廿四头,或十二三者,方足香味,满室清芬。”我倒是以为,所谓清供,妙在“清”字,摆放过多,味浓则俗!每处宜放三两只,使香气似有若无,诚如《浮生六记》中芸娘所言,“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
在水果当中,名字起得最有意思的要数释迦和佛手了,不仅形象,且带着禅意。释迦果因其外形类似佛像的头部而得名,吾乡樟林叫它林檎,粉绿色的外观,果肉洁白清甜,其独特的风味远胜于台湾、东南亚所产。佛手或卷曲如拳,或张开似掌,也是惟妙惟肖。佛手虽是静物,却不是死物,它有生命,会呼吸,能幽幽吐露香气。近日重读《阴翳礼赞》,若按照谷崎润一郎先生的理论,佛手当摆在灯光微暗、空间幽深的环境里,案面纹路深沉,器皿素净,佛手如黄金般泛起微微的光亮,让人寻味清寂自然之深致。《菜根谭》中有这么一句话:“静中静非真静,动处静得来,才是性天之真境”,在喧嚣浮躁的现实生活中,若能独处一隅,读书、写字、清供,不与世争,享受物外之趣,也是一种洒脱。
佛手谐音“福寿”,其图象或纹样广泛出现在古代宫廷、民间的瓷器上画卷上,就连明清的春宫图里也常见它的芳踪。从古至今,有多少画家爱画佛手,八大山人在他的《涉事落花图册》中寥寥数笔,便勾画出一只丰硕的佛手。吴昌硕曾在虚谷所作的佛手画上题写:“十指参成香色味,一拳打破去来今”,大赞他的画功和魄力。白石老人也在自己的佛手画上题诗:“买地常思筑佛堂,同龛弥勒已商量。劝余长作拈花笑,待到他年手自香。”他相信历经长时间的参悟与锤炼,总有一天能够抵达十指生香、满纸烟霞的境界。
佛手不仅可以拿来闻香、观色、怡情,同时它也是一味中药。据清宫档案所载,乾隆皇帝曾命人取来梅花、松实、佛手柑三味,以雪水烹之,美其名曰“三清茶”。佛手还可拿来泡酒,古典小说《三侠五义》里的锦毛鼠白玉堂就爱喝佛手酒。潮州风靡四方的“老香黄”,也是拿佛手果加蜂蜜、药材,经长时间腌制而成。我小时腹胀厌食,祖母便打开一只密封的瓷罐,里面就是油亮漆黑、绵软如膏的老香黄。她拿勺子挖出一小坨投入温水,搅拌后让我服下,积食遂化,而那种特有的佛手陈香却弥久不散。
我喜欢佛手,每年都会买些回来,在客厅的茶座上放几只,在书房的案几上放几只,一天天的,看着它由妖娆肥腴渐渐风干皱缩却舍不得丢弃。我总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只是过于短暂,一如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