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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 乡


  年轻的时候,爱什么都能理解,老了放弃什么都不为过,但绝对不能放弃还乡。我们的还乡,不是简单的还乡,而是实体加精神的还乡,表面上是坐趟高铁回那间老屋,实际上,是在外时间长了,精神的寻绎、比较与回归。

  

  最近几年,我和一些在外地的同学好友常约同一个时间回汫洲,看望父母,也去探望彼此的父母,顺便老友见见面聊聊天。我称之为“新还乡团”。

  两年前的冬至前,在汫南大宫北路石街尽头,北风萧瑟,新还乡团在那间酸菜鱼小店聚餐。期间突然风雨大作。两年过去,新还乡团再次回乡,却遇上大台风。但再大的台风,也阻挡不了归乡的热情。

  年轻的时候,爱什么都能理解,老了放弃什么都不为过,但绝对不能放弃还乡。我们的还乡,不是简单的还乡,而是实体加精神的还乡,表面上是坐趟高铁回那间老屋,实际上,是在外时间长了,精神的寻绎、比较与回归。要允许自己脸颊长皱纹,两鬓生华发,但精神必须挺直,内心应该艳红。辛弃疾说白发多时故人少,年龄大了,知交半零落,这是每次还乡最深的感慨。比如儿时的玩伴某福前两年去世了,这两年还乡,一想起他就心有戚戚。几个月前,另一个玩伴酷头弟去世。半年前还乡还去他孤身一人的家中和他下棋,虽被他杀得剩个帅,还是非常开心。他想让我赢,但他的实力不允许。初中时我还可赢他几盘,后来与他下棋,结局都是我除了帅,什么也没有。

  这次走过他的老屋,风吹动墙头的萋萋芳草,越过门缝,可以见到破床上那张以后永远没人下的棋盘,一角脱落,仿佛在寻找时空前度的车马炮。

  这时候,有邻居吹笛,这么巧。我想起向秀的思旧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是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往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文心雕龙》说,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我在门口坐下,弹一首。仿佛听见酷头弟说,帅。一曲之后,充盈、空明、容纳万物的逸韵在,声满天地,余响不绝。

  两天后,一个“团友”问我回乡没有。我将一张缚束好的古琴照片发给他看,他当下明白,我加上一句,每是缚琴即辞乡。

  与有兄同车,到饶平时夜已黑透,我叫了的士,第一站直奔有兄的家。他父亲一个人独居,但身体还硬朗,虽然88岁了,应对生活之外还经营汫洲历史上第一间网站,屋里净是渔网,大小不一,也有一些船索,粗大似乎可以缚住整个天地。

  过后两天,依次去看传义兄的父亲、林钟宁兄的母亲。传义兄的父亲九十好几了,人老见闻多,我最喜欢与他聊天,从抗日战争聊到改革开放,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人也幽默,幽默人大多长寿。上次问他年龄,他摇摇头说,太老了,有点不得记了。并且说,他现在不怎么敢出门,说去年夏天,有一次在市场买青菜,遇见一个比他小10岁的老人。那人将他端详半天,满眼怀疑地牵着他的手说:“叔台你好,你还在(世上)?”说得他以后更怕上街。

  钟宁兄的母亲我时常见,老人眼神深邃而坚定。我最喜欢坐在他家二楼,喝茶看竹观兰。钟宁兄偏喜《论语》和书法,写了几百幅心经。他写心经劲气十足,如石门颂,古代说胆怯者不敢,力弱者不能,真大丈夫也。他对《论语》深浸多年,抉幽发隐。他那种研究学问的精神,深深地影响着有兄的摄影与篆刻。

  第二天去坑内,一个环山的十分幽静的地方。恰好咸兄前来指导,咸兄为人豪侠,读高中时夹克里头总是装一瓶175毫升的洋酒,下课呷一口,有时喝完了,瓶子给我闻一下,我不胜酒力,就醉半天。在所有的同学中,咸兄最有魏晋风骨,我读《世说新语》,总觉得每个人都像咸兄。

  和他走坑内,那是汫洲著名的梅花地,古代海水小舟也能浮游到此。路上遇见山人阿通,他和胶丝厂打绳索的人在竹下喝茶看落日,他说:“哪一个落日不是他处的朝阳。”打索人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曾经说他们是竹林二贤。

  坑内是结庐的好地方,阿通在山里头有一处茅屋,梅绕溪转,据说时不时有高人带茅台来开示,一边喝一边讲,讲得阿通茅塞顿开,然后在山里汲井水炊饭,吃了一顿,又开了一瓶茅台,真正是“茅塞顿开”。

  第三天自己去走东汕尾那条高耸厚实,一侧是渔池一侧是芦苇和沧海的海堤路。朝阳难掩过往,三十年前的足迹仿佛还未被时光抹去。我家的渔排已经不在,我高补的时候,家住海上的渔排,周末就从学校回渔排,那是人生最难熬的关头,苦涩年华。寒假的时候,我挑一担尖头鱼去卖。刚舍舟上岸,却遥遥看见堤石上坐着同在饶平二中读书的邻居林武明,他已经在中大读法律系本科,他肩膀上偎依着一个妙龄少女。这大大地刺激着我,原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是真的,可惜我以前没认真读书,没读过这句话。我转头,挑起担子,向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路挥汗抹泪。到市场,鱼桶里的水差不多干了,鱼却活着,那里头大概全是我的眼泪。

  我家的渔排已辗转成泥,留下来的渔排木做成一张古琴床,上面刻有我做的对子:“弦空风抚地,杯满我扶天。”我穿过一片芦苇,听见我三十年前的跫然足音,站在草岸边,眺望远方和过往。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如渔父般,刺船而去,舣舟彼离,延缘苇间。

  回堤岸,向东走去,见海中渔排和罾船,似是以前在半堤的圆面兄的,便上前喊几声。排上的人看不清楚是谁,岸边有一木筏,却没桨,渔父叫我上筏,我上去,筏便徐徐前行。木筏下面有两条船索,岸上、筏上或排上一拉,筏便前进,不需要其它动力,真正是海上索道。

  上了渔排,四处看,见前面还停靠一罾船。一个渔妇在罾船旁边的一条木筏上面洗衣服。一听是山内人的声调,细问却是老邻居林钟亮兄的老婆。钟亮兄正在不远处的地方,帮人家缚建罾架。我十年前就跟他的母亲港西姆说,我想找一天跟钟亮出海罾鱼,可惜一直没有实现,没想今天在这天涯海角遇见。他正在忙,只好隔海和他海聊几句,语言隐隐约约,都在风里。

  以前我有一个笔名,娑婆罾客,那天早上,在案上写下娑婆是故乡,觉得意境不错。什么是罾,什么是客,只有实实在在生活和担当那个角色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下次要带一瓶酒,上来跟钟亮兄详聊。那时应该有这诗意: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行客欲投宿,主人犹未归。竹深村路远,月出钓船稀。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

  我不能停留很久,转身上岸,自己在筏上玩起了索道,排上的人说帮我,我说不用,迷时师渡,悟时自渡。其实未悟也何尝不能自渡。下次真的要跟钟亮兄去出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在海里观海,才是真观……

  白发多时故人少,每次近乡辞乡,情怯时,每次也大略不同。过眼年华,荒凉流离,如梦世事,动人幽意。时光散落渔巷中,不曾了了……

作者:瀛洲渔隐 发表日期:2022年04月09日 来源:汕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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