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提起电脑真是感慨颇多，有关电脑的知识几乎空白却又离不开它，以至于一有故障就束手无策。在年轻人的提醒下，陆续地把重要资料转移到硬盘里备份，那么首先要保存的是什么呢——当然是那些童年黑白老照片，这些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童年已然远去，除了记忆，唯有老照片让你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和当年的家居环境，老照片真实地佐证我记忆的准确度，说真的，儿时居住的那栋老屋的结构，至今记忆犹新，我可以轻易地画出所居住的二楼的平面图，哪儿是八仙桌和靠背椅的位置，哪儿放柜子尤其是外公的两个玻璃书橱，连厨房里的灶台、咸酸橱、猫栏桌的位置也无比清晰。这是儿时对环境的日复一日的观看，刻录在脑海里的印象。

　　老街的小伙伴们，同个时代的经历大同小异，但每个个体小时候的观看体验则不尽相同，就像有时读到不同地域的人写童年视觉印象，感受是陌生而新鲜的。童年是人生的重要阶段，在小时候各自的观看中，会对成长产生什么不同的影响呢，这是我闲来喝茶时偶尔会想到的，我觉得是个有趣的问题。

　　从记事起到15岁下乡之前，也就是幼儿园、小学、初中这三个阶段，眼睛所看到的那些事物，说小了是一个孩子生活内容的一部分，说大了这些观看是探索人生和世界的开始。

　　那时住在老街，和所有小孩子一样，视野里是潮汕味浓浓的民间生活状态，街区周围的各种小店铺，街上来往的各种摊档，五花八门的游戏等等，至于集体观看中的大事，就是挤在外马路人行道边上看国庆10周年的大游行。此外，我们还看到当年发生在街上的一些事件，有趣的、滑稽的或荒唐的。而各个家庭里不一样的生活镜头，也会给记忆留下烙印，甚至影响到长大后的行为方式和性格特征。

　　当年我们二楼客厅正中有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其用途除了一家人吃饭外，也是时任小学教导主任的母亲的工作台，因为足够大，她可以把正在编的功课表铺满桌面，方便工作也成了好看的风景，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镜头之一。而宽敞的灶间与外婆关系极为密切，是她张罗日常三餐特别是过年过节做粿品的重地，在我跟屁虫式的观看中，外婆是个很有生活智慧的人。当年小小年纪的我只是个不劳而获的旁观者，然而在这些观察中，不仅对朴素的民间日子充满感情，还培养了热爱劳作的性格，现在想来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言语。

　　小时候的视觉记忆，有的带给我惊奇，有的成为今天绘画里的题材和道具，有的却是家人聊天常提起的笑话。那时客厅里有两个不同造型的玻璃书橱，是定居香港的外公留在家乡的藏书，一个是对开方格玻璃门，一个是抽拉式的，有四五层，打开时必须把门翻起来推进去，才可以取书。这个有趣的书橱还在，保存在大弟家中，这是每次见到感到亲切的同时涌起一堆回忆的唯一实物。那时除了两大书橱，还有另外的书藏于木箱里，也有刻着“东坡全集”字样的木匣子，都是我童年里每天在客厅活动时的眼睛所见。书橱都是锁着的，小孩子休想打开，因此我经常趴在玻璃门外看里面的书，很多是线装的旧书，究竟什么书并不了解，母亲非常严格，她告诉我，里面的书必须到18岁以后才能看的，这句话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后来读过一些作家的回忆文章，说曾经怎么爬窗进入某个藏书的房间里偷书来读的故事，我心想自己童年实在太乖，居然没有想撬开书橱偷书看的欲望，我只是不时鼻子贴着书橱玻璃门往里窥视，满足好奇心而已。而对那些珍贵的线装书的接触，则是因为几次在干爽的日子里，外婆让我帮忙搬部分书到天台上去，她把一本本书的书页打开如扇形，竖立于地上晾着，这使我非常好奇，原来是清除“册鱼”（蠹虫）的必须。那时我终于触摸到这些宝贝线装书，这个特殊的观看和触摸的印象，几十年后成了我经常入画的题材，包括那熟悉无比的八仙桌。我总会在画中的桌上或椅子上，放上一两本线装书，灰蓝色的夹宣封面，直文刻本的内页，画面因之飘荡着书卷气。令人遗憾的是外公的藏书后来消失了，我想，幸好童年时看到它们，儿时的观看成了今天绘画的资源。

　　关于滑稽甚至荒唐的观看也有很多，丰富了小孩的视觉印象。比如为了配合一项全民运动，家里面向阳台的两个窗户，原来漂亮的铁栏杆被拆除换成油漆成湖蓝色的木窗棂，变得土里土气，我至今不喜欢湖蓝色，抑或与童年的观看有关？比如曾经街上传来谣言，有贼南下而来，接着街巷两头筑起了围墙，只留一个小门出入，很快谣言不攻自破，围墙自然拆掉了。再比如，一段时间竟掀起健身热潮，对面邻居抱着大公鸡信心满满地进进出出，这是同时代的人知晓的笑话，有点像上世纪90年代流行的所谓特异功能和气功热。而那时老妈听信晨起要喝几大瓶水，并甩手一千下，是健体秘方，于是认真执行不误，更具“科技”含量的是，在天台上置几个小水缸，培养起小球藻来，有没有培养成功服用效果如何，大概不在我的兴趣范围之内，故没有跟进。当年这种可笑的观看，使我产生深深的困惑和不解，这其实是文化缺失导致的结果，也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之一。

　　回想起来，在读幼儿园到小学毕业的八年间，多数日子平静而舒缓，每天放学回家走进街口，远远望见4号二楼阳台上外婆微笑的面容，打声招呼后她便转身去厨房忙活了。我回到家也不用做作业，在等吃晚饭那会，就在阳台上看小街上空的鸽子或风筝，甚至无所事事地观看花盆边忙碌的蚂蚁，有时会看到楼下那个赶着一只奶羊的精神病患者慢慢走过，据说他读书太多反成了“书癫”，不禁有点忧伤……时光流淌，童年的观看经历早已渗透在生命的进程里，构成了成长链条中的元素。它滋润了成长的情怀，沉淀成生命的底色，融入悠长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