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我仍记得祖父牵着我的小手,一起到店仔头去摆摊“代写侨批”时的情景。从前美到店仔头有三里地,这一路上祖父总是喋喋不休地给我讲古,总是古未讲完那座绿色建筑物就在眼前了。祖父8岁时,也总是牵着他祖父的大手,上退一步斋去食茶。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太爷叫陈宣息,那时在黉利家当管家。从下底园我家,到新乡退一步斋,中间只隔着一个大池塘。
近些年,黉利家族的创业史、陈慈黉故居都经常见诸报端,播上屏幕。但退一步斋受到的关注并不多。众所周知的是,黉利家族自1910年开始,一口气在新乡东片建了4座豪宅,即郎中第、寿康里、善居室和三庐。但更早一步建成的西片却总是被忽略。新乡西片豪宅一字摆开,长达120多米,前埕纵达20多米,坐东朝西,门庭开敞,气势昂然。中间是陈氏“古祖家庙”,两旁有两座通奉第。北面有火巷,东边有后包。退一步斋在通奉第右侧火巷,为双层洋楼。首层石砌雕栏,是一个大客厅。在东片4座建筑物尚未落成时,这里一直是陈氏族人喝茶聊天议事的地方,是前美村数十座老书斋中名气最大、影响最广的一座。旧时,客厅里摆着一圈泰国楠木打造的沙发和案几,茶座上一只大锡罐,装着满满的茶叶,一只圆簸箕,装着满满的烟丝,还配备一叠卷烟纸,都是待客的必备。祖父从小在“退一”浸染,养成儒雅练达自不必说,沾上抽烟喝茶之瘾却一辈子也改不掉。祖父活了98岁,抽了几十年的烟。在宽裕年月,抽烟喝茶都无大碍,但在饥馑年月,面对着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儿女,一个当家人,要绕过即将见底的米缸而管自去谋取一支烟、一壶茶,那简直是一种折磨。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退一”的后人、新加坡著名画家陈克湛时,就拿这事与他开玩笑。我说我祖父就是在你们“退一”学坏的,害得我年少时少喝了好几碗粥。克湛答,他想学坏都没机会,这辈子只懂喝茶,不会抽烟。这样的对话很有趣,面对的仿佛是往昔时空。
克湛谦逊,亲切,随和,虽然是新加坡生,新加坡长,却说一口标准的乡音。自家人在一起,聊不了几句就自报家门查对族谱,这一对号入座,方知他比我还晚一辈,论起岁数,我又虚长一岁,入乡随俗,他当即改口称我“阿叔”,虽属玩笑,却陡增了家族式的亲近。
不久,应克湛之邀,我便有了一次愉快的新加坡之行。克湛以最高礼遇也是最亲密的规格招待我们——特地准备了一席丰盛的家宴。依照约定时间,司机到酒店来接。车子在通衢大道上行驶了好一会儿,悄然离开了闹市区,太阳光温柔下来的时候,前面突现一座苍绿的山丘。绕过了几道弯爬过了几道坡,来到一个山窝前,一道铁门自动打开,车子又上了两道坡,停在了一座别墅的台地上。走下车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方门匾,上书“颖川世家”,一对潮式的油纸灯笼。物我相对,便有了“家”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品味,陈太太就迎了出来,带我们一一参观起来。
作为家居的别墅更显古朴典雅。一脚踏进去,我就如同进了博物馆,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厅堂上下,到处是金丝楠木的几案陈设,到处是青铜器、珐琅器、唐三彩、明清瓷器,到处悬挂着“通奉第”“大夫第”“德昭爵显”“为善最乐”等一系列家族旧时匾额。克湛笑对我说:“离乡愈远,愈喜欢家乡旧物。”经他这一提起,我才发现,堂上高悬的正是于佑任所题“退一步斋”木匾!
退一步斋!在这异国他乡,在这国际大都会,我得见故人,得见故物,又坐在古董级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喝着潮式工夫茶……瞬间,我有了一种穿越感。仿佛是坐在家乡那一座书斋里,对面坐着的又何止是克湛?一旁冲茶的是我?从幻觉中回到茶叙,话题从退一步斋说起,很自然地聊起了祖上,从宣字辈,慈字辈,到惠字辈,和字辈……家族的繁衍,文化的传承,往往是自然而然,潜移默化。
再次与克湛相遇,是在2012年澄海金秋盛会的“澄籍名家书画展”上。克湛的艺术造诣有多高?我是到了新加坡才领略一二的。在万豪酒店大堂悬挂着他的巨幅水墨画《莲花图》,在二楼长廊悬挂着他2001年代表新加坡参加第49届威尼斯双年展的参展作品《威尔第安魂曲之致敬》。这件全长14.9米的中国水墨巨画,以抽象彩墨演绎一曲西方古典乐章,成为当年画展的最大亮点!作为东南亚著名画家、威尼斯双年展画家的陈克湛,能应邀携大作来澄海参展,让我们很感动。作为东道主,我负责全程陪同,与克湛有了更深入的交流。都是陈氏后人,都是从文之人,在许多关于人生,关于艺术的话题上我们都能得到共鸣。临别时,他赠我一幅水墨写意《莲花图》,我草就一副昔时乾泰隆名联“乾坤浩荡财源远,泰岱峥嵘气象隆”回赠,自知笔拙墨轻,不成敬意,又将压箱底的一件祖父遗墨,他94岁时所书对联奉上。克湛见了,情不自禁,弹冠振衣,双手捧接。
一来二往,亲上加亲。只是碍于疫情等原因,我们又有三二年没见面了。微信私聊,慨叹何日方能再到“退一”一起喝茶!他发来“忍一时风平浪静”,我回他“退一步香远益清”。他发来一张笑脸,我回他一杯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