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专家门诊。

　　我刚坐下，助手还未开始叫号就闯进一人，神情惊惶，语无伦次：马教授，我不知道是您，我错了，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啊！我错愕地看着他，心想这病人不会跑错科室吧。

　　嗯嗯，这里是消化外科，我是马医生。我强调了消化外科4个字。

　　我知道我知道，马教授您是消化科有名的专家，我好不容易才挂到您的号。

　　我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可他不肯坐，继续说：马教授，我不该骂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知道错了。他脸色泛青，语速飞快，眸子里惊慌乱闪。

　　放松放松，别紧张，慢慢说。我再次指了指一旁的座椅，一边安抚他一边迅速在电脑上点开他的号。原来是从区医院刚转入的胃癌确诊患者。得了癌症虽然打击大，但这病人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一个劲说自己错了，又是忏悔又是道歉，就差下跪了。可医生也不是神仙啊。

　　我向他询问家族有没有消化系统方面的不良基因。

　　不知道。我父母快八十了还能下地干活。我——我想我真是遭报应了，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救救我啊，我两个孩子都还小，老婆没工作，父母年老，全家靠我一人……呜呜……

　　好好，不要紧张，好好配合治疗。男人的哭泣有时真是令人不忍。我对他点点头，温和地给他个鼓励的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好在我当医生有些年头，见过癌症病人各种奇奇怪怪的应激发应，不会被他带偏。但他这反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扯啥大人小人的，刚才差点没被我当成精神科病人。

　　写好病历，无意中看到他个人信息上的家庭住址，不禁莞尔。

　　周末约弟聚餐，跟他说起这个奇怪的病人。弟恍然道，怪不得前天在电梯遇到，那厮一个劲点头哈腰，昨晚还在我们楼的微信群里为自己过去的不良行为向全体邻居道歉。我正纳闷他为何画风大变呢，哈，原来是把你当成我了。

　　我和弟弟是孪生兄弟，都学医，弟是另一家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生。

　　弟告诉我，那人是他同栋楼的业主，据说是一家电子集团程序员。这家伙经常把垃圾放门外过夜，多次遭同层住户谴责，却依然我行我素，大热天也是搁到第二天上班才带下楼去扔。“有次半夜里垃圾袋被猫扒开，剩菜残渣污了一地，被人拍视频发到楼群里。我忍不住骂他垃圾人。这厮从此恨上我，暗戳戳使坏，有次我家在阳台晒虾干，他居然泼脏水下来，被隔楼邻居看到。我那个气啊，在楼群里骂，说泼脏水下来的黑心烂肝垃圾人，小心遭报应。”

　　难怪他一个劲说自己遭报应了。我说。

　　哎！我也就一时激怒骂骂出气，可没想他得癌啊。弟叹了口气，竟莫名难过。

　　他生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自己具有一骂致病的超能力吧？我给他个嫌弃眼。

　　弟叹口气：怎么说呢，就觉得生活不容易，尤其人生走到上有老下有小阶段。

　　听他说工作非常忙，晚上经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他老婆身体不好没工作，全家就靠他一人。我说。

　　嗯，你是不是想让我将错就错，让他以为我就是“消化科”的马教授，心安一点？弟白了我一眼。

　　我愉快地笑：哈，难怪都说孪生兄弟心灵相通呢。

　　三日后，心情愉快的我给弟发了条微信：手术很成功。他情况还没太糟，幸亏发现得早，癌细胞尚未转移。我把他病灶部位摘除干净了。

　　算他走运！弟弟加了个吐舌的调皮表情。我感觉到他的开心，正如此刻我的心情。虽然那人好不好影响不到我的生活，可还是忍不住为他庆幸开心。毕竟，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没有倒掉，总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他出院那天，我又给弟发了微信：虽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元气大伤，情绪好坏关系到后期的康复效果。

　　季节在叶落叶长中悄然更替。弟说那人像换了个人，再没将垃圾放门外过夜了，看到管理处贴在通告栏的停水停电预告，担心有人下班太晚没留意，会把通知内容拍照发楼群提醒大家注意储水，甚至在楼群里说，自己是学计算机专业的，邻居们若有电脑方面的问题可以找他。

　　而我和弟依然默契地在邻居与消化科马医生的角色中随需切换，他至今不知道马医生其实是两个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