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初勤

　　少年学书，无非贪玩好奇，哪懂什么筋道力度，哪里理会得刚柔遒劲？当然，我那时也不理解大人为什么偏要让我学习这个——每天在纸上拖着笔，纯属浪费纸张笔墨。可父亲说，少年时期把基础打好了，将来不管做什么事，都用得上。

　　我那时练字，也不像现在的孩子，报个兴趣班什么的，就是大人在一旁吆喝着。如果吆喝也可算一个人成长道路上的“基础”的话，那我宁可一辈子都活得稀里糊涂。不过，有时父亲有事出门，自己倒乐意铺开一张纸，细细地研了墨，在纸上走锋练骨。当然，这样的写，并不是任务，更不是大人灌输的远大理想在心中生根发芽，自觉性骤然提高，而是觉得好玩。

　　练字习书，练的就是性情，习的就是底子。而性情需要熏陶，底子需要夯实，皆非一蹴而就。更重要的是，还要讲缘份——这当然是成年以后才悟到的道理。少年时性子浮躁，凡事易蜻蜒点水浅尝辄止，哪能静下心来悬腕沉劲、存气炼胆，哪能细心分辨方圆、藏露、曲直、肥瘦、轻重……就一个劲地依样画葫芦罢。

　　后来，父亲因病去世，从此再没人催逼我练什么字了。农家子弟总离不开稼穑操作，流汗田间，却没想到，反而有了观察自然的机会。比如在地里见缝插针种些玉米大豆，看它们朝气蓬勃生机旺盛地顾自披红挂绿，倒长出一番骄傲模样；种一些土豆番薯，静观它们埋在地里安安静静地专一生长；甚至连大地或粗或细的纹路都可成为观察对象，看每一颗砂粒、每一片泥土，无不饱含水分、营养。人如果真与土地产生了感情，就会从内心深处涌出感恩之情；看大地慷慨地赐予你丰盛的粮食和瓜菜，心中会萌生出无限的依赖。农作物只要把根须扎进土里，它的慷慨大方会让人感到惊奇、震憾。

　　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勤快。

　　是的，勤快。还有什么？诚恳与朴实。无论习艺与学技，你只要像个农夫一样劳作，那么，收获自是不期而至的。换言之，你从骨子里要给自己一种笃定的身份证实。

　　习农用的是手中的一把锄，那么，习书用的便是一支笔。古人说：“学书如弄丸”，技熟、手熟、烂熟于胸、瓜熟蒂落……说到底，都是一个道理。学书一生，学艺一生，习耕也是一生。娴熟、熟稔、熟能生巧、驾轻就熟……然后，得之于心，应之于手，达到心手相忘、物我两忘的境地，便功到自然成。

　　耕作之余，偶读唐朝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有诗句：“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鸣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合万种色……”

　　忽然感觉，这诗中的玉辇凤驾、金鞭络绎，不就是艺术或生活所达到的绚烂璀璨境界么？原来，凡事相通，技与艺、境与界、形式与内容、付出与收获，一切均在耕耘之中；流云映日、轻风穿林，原来也都在瓜熟蒂落之间，这所有，皆用不着勉强，也是勉强不来的。